师傅,那线不是……

  今年是作家第二次在马戏区过年,他去年十二月来到这里,一眨眼已经整整过去一年了。
  那天下了雪,江尧市每年都下雪,那天下得格外的大,作家刚从杂志社辞职,他上班的地方在另一片城区,很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的这里。
  也许这里房子便宜声名远扬吧。
  那天的雪下得太大,马戏区线路老,停电了,居委派了电工来各家排查安全隐患,考研的小夫妻去了图书馆,富二代的房间当时住着一个脾气很不好的女人。
  女人夹着头发,裹着毯子骂骂咧咧地道:“你们这他妈什么情况啊,冷死了,今天早上活活把我冷醒了,能不能修好了,这么大雪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高中生跟女房东在外面拿灌了热水的军用保温水壶暖手,居委会发的,马戏区居民都有,她跟高中生一人一个,去年刚领的,还很新,橄榄绿,灌满热水还要包一层布才能拿在手上。
  女房东回头,笑容吐出白汽:“诶,吴姐,你回屋等着吧,一会儿修电的就来了。”
  那女人之前开了家美容院,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事业还挺成功的,也聪明,也好看,老公卷钱跟美容院小妹跑了,女人一蹶不振,来马戏区租房子,今天扬言要遁入空门,明天又要去红灯区面试,女房东又是拦跳楼又是拦拉客的,好歹一两个月才过上正常日子。
  比正常人邋遢那么一点的日子。
  女人又骂了两句,踢踢打打的进去了。
  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马戏区有许多房子还能窥见砖瓦的痕迹,青灰色,棕黄色,土气而温暖,在马戏区,雪落下来也不是纯白的,带着细碎的沙土,踩在上面有咔嚓咔嚓细微的声响,静悄悄的,只有风拍打着他们头顶绿色的铁皮。
  女房东道:“脚冷不冷呀?”
  高中生说:“不冷,今晚我就不泡脚了,你多泡会。”
  女房东笑了,小声说:“傻孩子,泡完咱们再烧一壶不就完了。”
  高中生说:“可能来不了电,每次检修、发东西,都是最后一个轮到我们家,现在都傍晚了,六点修电路的工人就下班了。”
  女房东伸手摸摸他冻得红彤彤的耳朵,放下手,什么也没说。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兴奋地提议说:“姐姐去给你买个烤红薯吧?大冬天,下着雪,吃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神仙也没有这么舒服。”
  高中生露出一点安慰性的笑容,他很少笑,所有的笑容都给了女房东。
  他说:“我去买。”
  女房东抱着暖手热水壶,在灌风飘雪的走廊等着,工人下班了,孩子跑远了,天大地大,家户皆白,断电的家里比外面更冷。她裹着一条暗红色粗线的大围巾,直起背来看着外面的雪,看了一会儿又缩下来,万籁俱寂,她想,不知道高中生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好了,如果他想走,此时此刻是最好的了,不用半个小时,大雪就会抹掉他的脚印。
  高中生回来了,跑着步,帽檐和肩膀落满了雪。
  “只剩一个了。”消失了半个小时的高中生坐回她身边冰凉凉的小马扎,从怀里拿出那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挤得微微有些变形,却还是完好的,形状可爱,不大不小,便宜的白色小塑料袋内凝满了水汽。
  女房东摸摸他的衣裳,湿漉漉的,她露指手套外面那截手指摸到了一手的泥浆和雪水。
  “摔跤了呀?”
  “不碍事。”
  “快抱着。”女房东把怀里他的热水壶递给他,他接过,忙不迭去暖手,又把红薯递给她。
  “给。”
  “我不吃,我不爱吃甜的。”
  “我给你买的。”
  “我真的不爱吃呀。”
  高中生板起脸,他那时才十四岁不到,已经很爱板脸。
  女房东只好把红薯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两半,中心淌着蜜,女房东爱吃中间灌了蜜的,要跑到街口才有的卖。
  她兴兴头头地把大一点的那一半塞住高中生手上,拿着稍小的一半道:“我要这个,这个蜜多,吃起来香呢。”
  女房东跟高中生分食着一个灌了蜜糖的红薯,头靠头,像是吃着最后一口余粮的两只小老鼠,吃着吃着,两个人都笑起来,女房东嘴唇牙齿沾着黄澄澄的红薯,活像个地主家的傻姑娘。
  可她毕竟不是地主家的,这个冬天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窘迫的冬天之一。考研的夫妻俩住一间房,小夏当时说好的是按房间算钱,那年还是一千,还有高中生,不说房租了,小夏还得掏钱养他,还有就是那个脾气不好的女人,钱被卷跑,又坐吃山空,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了,这是第三个月,说是一块儿交,也没见她找地方挣钱。小夏两个多月的房租收入就只有两千,添置冬衣、空调暖气,那女人还经常跟着他们蹭吃蹭喝。
  高中生想说她,又发现自己也是蹭吃蹭喝罢了。
  女房东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心情大好,豪迈地道:“来,背首写下雪的诗来听听!”
  高中生最烦她这个兴趣爱好。
  他头疼欲裂,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半天。
  “白毛浮绿水。”
  “胡说!”女房东柳眉倒竖:“这不是咏鹅么?”
  作家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背着一个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硬帆布包,头发微长,戴着落雪的眼镜和黑色毛线的帽子。
  他是文人,力气小,哼哧哼哧地扛着那个包,像是那个包很重——放着什么五金工具似的。
  女房东和高中生听到他朝上面喊话的声音,回过头去,看着沧桑得刚从喜马拉雅下来一样的作家。
  作家扭捏地问:“是这儿吗?”
  女房东赶紧直起背来:“是这儿是这儿!我们等您老半天啦!”
  作家累得放下包,说:“你们这里太不好找啦。”
  女房东把手里吃剩的红薯朝高中生手里一塞,舔舔手指,忙站起来道:“我帮您呀?”
  女房东的房子是独立的小楼,三层,上面两层住人,下面一层灌满了水泥,堆满了生锈的大铁架子,走廊在二层,大约两米多,女房东站在上面,作家连连朝她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作家连忙把自己那点行李拿起来,示意自己这点东西他还搬的动。
  女房东哦了一声,朝他指指电箱:“那儿就是电表,总闸也在那,您先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我再带您去屋子里头看看,地线什么应该也是好的。”
  “诶,好。”
  作家又放下了行李,在女房东的示意下,从地下一块儿小砖头底下拿了钥匙,费半天劲,才打开电闸。
  所以后来高中生对作家的第一印象就是脑子有问题,他来租房子,人家喊他看电表,他就真的在那里研究了半天的电表。
  他仔细擦了擦眼镜,吸着鼻涕,用冻成胡萝卜的手指头笨拙地掰弄着电线和电闸,还管女房东借了个螺丝刀。
  女房东坐下来,拿回红薯,道:“来,咱们继续。”
  高中生又想出一个:“独钓寒江雪。”
  “好诗!这句前面是什么呀?”
  “孤舟衰立翁?”
  作家听着笑了,说:“蓑,蓑衣的蓑。”
  高中生被一个电工比下去,面子上很挂不住,但是他又确实不会背,拿手指搔了搔耳朵。
  女房东说:“哎呦,师傅您还挺有文化嘿!”
  作家飘飘然:“还好,还好。”
  女房东又跟高中生说:“还有一个什么窗含西岭的,是不是也是写雪的呀?”
  高中生说:“好像是。”
  作家来劲了,一边倒腾电线,一边插嘴道:“你们在赏雪论诗呀?”
  高中生巴不得这茬赶紧过去,又来一个搅和的,没好气地鼓起脸。
  女房东道:“是呀师傅,您还能说几个吗?”
  那可太能了!刚因为“怀才不遇”而从杂志社辞职的作家大受鼓舞,觉得自己果然就是走到哪里都能发光的金子。
  他吟哦道:“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于尔何有。”
  高中生跟女房东傻了吧唧地看着他。
  “雪花大如手?师傅,这是您自己写的吧?”
  作家摇摇头,喟叹一声:“谬赞谬赞,这可是太白的诗,我何曾有那个气度。”
  女房东问高中生太白的诗是什么诗,太过白话的诗吗?
  高中生说:“好像有个诗人叫什么太白真人,挺有名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作家听不见他们窃窃私语,沉浸在被夸像李白的快乐里,摇头晃脑,又背出一首:“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朝来初日半含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情,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他崇尚古法阅读,一句话拖得老长,在马戏区回荡着,这是苏轼的词,他还特意拿了四川话背,一阙背完,胸中浊气殆尽,觉得惬意极了。
  女房东已经有点儿觉得他神经病了,忙道:“师傅您别背了,我俩也听不懂,您早点检修,修完好下班,这天都黑了。”
  “好……”作家使劲拽了拽电线,忽然调头看着她:“等会儿,下班?下什么班呀?”
  女房东说:“您不是牛师傅么?今天来这一块检修电线的?”
  “我当然不!……”
  “诶,师傅,那线不是……”
  滋滋滋滋滋,作家的手指突然成了杨永信的教鞭,震痛得他半身麻木,头脑空白,他踉踉跄跄的后退一步,腿一软,仰倒在雪地里,胳膊抽搐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根小小的电线将他拉回了现实,上一秒还自比李太白的他,这一刻成了修电线的牛师傅。
  女房东吓坏了,红薯一丢跑下走廊。
  作家看着马戏区灰浊的天空,砖墙的边角结着冰凌,贫穷的气息洒遍了他的周身。
  他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租房子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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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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