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肯定更讨厌她了

  “谁叫你出来卖酒的!?”
  两个人从酒吧出来,城市已经进入黎明前最宁静的时分,街上的车伶仃成了艺术品,街灯在初白的天光里变得柔和,两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女房东余怒未消,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跟你说话呢!我不是说了吗?只能做做暑假工,现在都上学了,你还出来做什么事?还在酒吧卖酒?你怎么不去贩/毒呢?!”
  高中生攥着拳,不吭声。
  女房东不走了,叫道:“站住!”
  高中生站住了。
  她说:“过来,我们俩好好谈谈。”
  高中生拿她没辙,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她顺势坐在了街上的木椅上,拍了拍旁边:“坐这儿来。”
  高中生坐过去了。
  女房东看着他,沉默的眉眼,紧抿的唇线,洗得发白的衬衫,脸上红肿未消,一定是被人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她看了半晌,像是挫败似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去试着挨他肿起的腮:“你卖酒就卖嘛,干嘛又跟人打架啊?你看看,你看……”
  她像是有点冷的似的,吸了吸鼻子:“你看看你身上这么多……”
  她说不下去了,“血”字如鲠在喉,鼻子一酸,吹着风,差点掉下眼泪来。
  高中生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乖顺的,温驯的,像只犯错的大狗狗。
  他说:“这不是我的血。”
  女房东道:“那这脸呢?这脸也不是你的脸?”
  高中生笑了,嘴角被扯得疼,他轻微地哎呦了一声,女房东噗嗤一声也笑了,在路灯下,眼睛蓄满了水汪汪的晶亮,高中生埋下脑袋,算是认错,女房东伸出细细的小胳膊把他抱在肩上。
  她说:“以后,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高中生抬起头来看着她,女房东道:“你以为呢?你房间里没人,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找你半晚上了,十二点就给陶老师打电话了,陶老师接到你电话,怕我着急,就给我打回来了,你到时候,还要跟陶老师道歉,这么晚了,多影响人家休息。”
  高中生心里不太高兴,没应声,倒是想起另一桩,他坐直了,严肃地问:“你刚刚付钱那张卡,是不是姓傅的给你的?”
  女房东一时噎住,道:“你还说!十几万!我们俩得……”
  “是不是?”
  女房东没吭声,半晌,只能说:“这是他的房租。”
  “十几万都是房租?”
  女房东想,这卡里可不止十几万。
  她仍然仰着脸,理直气壮地道:“要不是你出这档子事,我用得着拿人钱吗?!我不找富二代借也得找别人借,谁半夜三点爬起来借你钱?!”
  高中生沉默了,她没说错,如果她今晚没有这张卡,事情也许还不止还钱这样简单。
  他抿着嘴,半天,把头垂了下去。
  少年脊梁倔强,头发也不算柔软,摸起来还有点刺手,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刺猬。
  女房东小声说:“我会还给他的,你放心。”
  高中生闷声闷气地道:“你别和他走太近,他不是什么好男人。”
  女房东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高中生又想起他跟富二代之前没打完的那场架,更气馁了,富二代是什么人?富二代是富二代,他们傅家唯一的大少爷,无数人挤破头想来的准一线江尧市,是他跟他的富豪老爸吵架了,用来下放自己的大农村。追到马戏区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妖艳美丽,胸大腿长高鼻梁,埋在他怀里哭着说“你赌气就赌气嘛,干嘛住在这种地方委屈自己”。
  富二代是随时会走的富二代,女房东只有在马戏区才是女房东。
  高中生像是护主的小狼,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往陷阱的方向走,他龇牙咧嘴,他浑身竖毛,挖陷阱的人仍然笑眯眯的,朝他无害般招招手。
  他不想让女房东掉进这个衣冠禽兽的陷阱里。
  不,富二代经常连衣冠都没有。
  然而他还是花了这个禽兽的钱,而且一花就是十几万。他知道富二代不在乎,但正是这种不在乎,让他更在乎,在乎得心里像是被扎似的,硌得慌。
  高中生气闷地闭了闭眼睛,酒劲像是现在才上来似的,他头晕脑胀,反胃又恶心,难受得微微哼了一声,女房东觉得这会儿高中生才像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子。
  她轻轻地把高中生揽在腿上,道:“咱们在椅子上睡会儿吧,等天亮再回去,这里离家远着呢,等天亮了,咱们奢侈一回,打车回去。”
  高中生身上也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整个世界都以为女房东的出现融化得毫无防备,倒退成不堪一击。
  他小声说:“我以后不卖酒了。”
  女房东摸摸他的脑袋,说:“睡吧,明天姐姐给你买新衬衫,这件太薄了。”
  他想起橱窗里那条烟灰色的围巾,暗自攥紧了拳头,却什么也没说,在女房东的身边,他也能暂时豪气一回,享受一场带着光的梦,和轻缓的、温柔的,顺毛般的抚摸。
  高中生很快就睡着了,马路前,路灯下,女房东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晨,作家通宵赶了一晚上稿子,蓬头垢面,揉着眼睛出房门找吃的,穿戴整齐的小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早上好。”
  不得不说,他羡慕小白是成功人士也是徒劳羡慕,光小白那规律又健康的作息,他就做不到,好比是小白的自传,《如何像我一样成功》,作家每次一打开,第一页写着“早睡早起”,作家就把书关上了。
  作家只好心虚而不失狗腿地道:“你在做什么呀?真香。”
  小白说:“我在练习煎蛋,你要来一个吗?”
  正中作家下怀,他忙道:“好好好,我来了。”
  小白还下了面条,他厨艺不怎么样,面也下得乱七八糟,但是作家饿了,吃啥都香,正捧着碗吃得满嘴流油,门响了。
  小白还在跟鸡蛋搏斗着,作家自觉而不舍地放下面碗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女孩。
  他一宿没睡,邋邋遢遢,刚刚放下一碗面条,嘴角可能还带着油花。
  而对面,站着又美丽、又整洁、又纯净,在天光中,像一块儿白灿灿的雪花膏的陶梦媛。
  依旧那么美丽,依旧那么整洁,依旧那么纯净的,陶梦媛。
  作家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他只听见砰的一声,面前的陶梦媛消失了,只有他们家绿油油的防盗门。
  小白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问:“这么早,什么人?——怎么把门关上了?”
  作家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狂跳的心脏。
  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什么也没说,小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紧闭的房门,百思不得其解,继续煎鸡蛋,过了好一阵,敲门声又响起来,声音小了许多,敲得断断续续,敲门的人像是手发颤。
  小白关了火去开门,怪了,门口不是卢阿姨,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儿。
  女孩儿脸色白里透红,不是那种美丽的白里透红,是惊吓过度的白里,透着脸颊滚烫的绯红。
  她定了定神,结结巴巴地说:“你好,我是住在这里的人,请问你是高同学的班主任吗?”
  小白马上反应过来了,道:“老师好,老师请进。”
  陶梦媛浑然不觉自己说错了,大眼睛乌溜溜地看了看小白,又朝里面看了看,站在原地没动,攥着她的小皮包带,反应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是这样的,昨天晚上高同学好像遇到了点麻烦,给我打了电话,他本来叫我过去的,但是高同学的姐姐就叫我不要过去了……我心里放心不下,今天早上过来想看看情况……”
  小白有点惊讶,问:“麻烦?什么麻烦?”
  陶梦媛连连摆手:“他姐姐昨晚跟我说的是已经没事了,但是我还是想来看看……”
  小白把门完全打开,弯腰拿了拖鞋,一副非要她进来的架势,道:“不管怎么样,老师还是进来说话吧。”
  “不不不,”陶梦媛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然我还是走吧,我回学校再问他……”
  小白问:“老师和刚刚开门的,是不是认识?”
  陶梦媛的脸更红了,半晌没吭声,只道:“谢谢你,等高同学回来,请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就行了。”
  她说完,立刻就跑了,生锈的铁楼梯被她砰砰砰跑得震掉了一地的渣子,她跑出好远,喘着气,仍然心如擂鼓。
  刚刚开门的那个人,她一定没看错,她不可能看错。
  她的学长,她的诗人,她的月亮。
  时隔几年,怎么他还是和读书时候一样,仍然没有一点世俗的气息,像月亮上的兔子,像砍不尽的桂花。
  陶梦媛蹲下来抱着头,又喜又羞,觉得今天自己这幅模样实在是磕碜了点,她着急,穿了个套装就出门了,什么首饰也没搭,鞋子也是运动鞋,头发也没扎,肯定土死了。
  完了,学长肯定更讨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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