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我叼着鸡腿吃不下去,反而有些干呕。待老军医上好了药,我躺在大哥身边把鸡腿还给了他:难受。吃不下去...给我喝口酒。
  哎不可不可!大哥刚把酒壶递过来,老军医慌忙挡住他的手:黎王殿下不知有没有受内伤...所以...
  大哥收回了手,用难得平静的语气问道:死不了吧?
  ...您别打他。估计就死不了...老人家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给他送面悬壶济世的锦旗。
  大哥嗯了一声算作回答,随手把披风解下来盖在了我身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关爱吓得不敢吭声。披风上头全是血,也不知大哥他受伤严不严重。
  我闭上眼睛装死,极度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几位将士向大哥汇报着军情,我断断续续地听着,终于明白了这稀里糊涂地打来打去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大哥圈地为王后,触犯了不少地头蛇的利益。尤其是柴州太守张瘸子。大哥查抄贪官,封了地下钱庄以及黑市。这里头近乎半数的财产都是张瘸子家的。张瘸子跟几个贪官污吏一合计,干脆造了反,打算把大哥取而代之。
  邺城流匪乃张瘸子的私兵。他听闻大哥仅带了一千人来桉河跟我交换人质,便堵在邺城密谋着把大哥给截了。张瘸子的智商跟我在一个等级上,我俩都憋着趁他弱要他命。只是我想的是把大哥抓起来,他却真真切切地想砍了我大哥。
  大哥知道张瘸子的动向,故意自投罗网,为的是引蛇出洞。谁知中途出了意外。岑蛮被奸细骗走当人质,好在这孩子机灵,半道跑了。然而他到底被卷入了混斗,这才有了我们相遇的戏份。
  大哥刚镇压了邺城叛军,很快,第二个意外出现了。张瘸子扔出来的这支私兵队伍,其实只是当炮灰探水深几许的。南部几大世家与异姓王串通一气,生生集结了数千人马二度讨伐大哥,也就是今夜这场夜袭。大哥对此是毫无防备,险些折在里头。
  所以说,我救了他一命,他是不是得对我好点?我忽然有了底气,伸手去戳他的皮靴:我渴。
  我大哥果然很是亲切地拿了个水壶,掰着我的嘴往里灌。我差点没呛死,咳了他一脸。我抢过水壶缩在角落处自己唑了起来,大哥抹着脸瞪了我一眼:矫情。
  我忽然挺佩服岑蛮。也不知他是怎么从这种爹的手里活下来的。
  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们里倒外斜睡成一片,仅留了几个放哨的。大哥一壶酒接一壶酒的喝,喝完自己的又要别人的。他的副将劝他宽心,大哥冷哼道:你哪只眼看见老子心烦了?
  副将没了脾气,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出去站岗了。我觉得好笑,胆大包天地抬脚踢大哥的小腿:你怎么总是这么冲?
  我本以为大哥会立马回一句:关你屁事。然而没有,大哥忽然反问道:岑越。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想了想:我傻?我丑?我小时候老抄你功课?
  大哥歪着头侧身看向我。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眸子仿佛是浸入水中的一点秋星,浑浊中透着光亮,似是回到了少年时的模样。
  父皇驾崩的时候。我在他身边。大哥不知为何,突然翻起了陈年旧账:你知道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我收起了嬉皮笑脸,不敢对这种大事妄自猜测:不知。
  他让我照顾好你。大哥又摇了摇手里的酒壶,侧耳听着里头发出的水声,好像陷入了回忆:还有温言,她走的那天,也让我照顾好你。
  我惊愕,如鲠在喉。静静地听着大哥继续往下讲。
  大哥将酒壶一翻,把最后一口残酒倒在了地上:明明。陪老头子出生入死的是我;明明,在温言身边求她别走的也是我。他们却都只挂记着你。既然舍不得,何必送走你?岑越,你有什么好的,让人这么念着?
  我也不知道。我回顾自己这两辈子,真没看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硬要说我的过人之处,可能就是我亡过国,还恬不知耻地又活回来瞎搀和。
  还有岑蛮。他明明是我儿子,性子却像你。大哥被气笑了,嘴角上翘,眉头却紧皱着看向跳动的篝火: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缠着我。你小的时候就这德行,天天粘着我,轰都轰不走。还一天天的傻乐。老妖婆把你的屁股都打烂了,我想砍了她,你却说你没关系的,依旧母后长母后短地唤她...岑越,你真是恶心。你说你笑给谁看?她不是你娘,你知道吗?你娘早死了!
  我鼻梁发酸,憋了半天才问出声:那我娘是谁?怎么死的?
  淮安刘氏,曦太妃。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是听乳娘说的。大哥忽然站起身向我走了过来,伸手按着我的额头俯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回去。杀了老妖婆和瑾王,把兵权夺回来,坐上皇位,听见了吗?
  不可能。我掰着我大哥的脑袋跟他咬耳朵:大哥。我长大了,用不着你照顾了...日后我怎么走,是我自己的事。人若是活成了孤家寡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没得选。大哥的眼睛红彤彤的极具攻击性,好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孤狼:坐在皇位上的那一刻。你就是寡人。岑越,总有一天,你的一个情字会害死你。
  人总会死的。我忽然想起前世自己的下场,自嘲地笑笑:能活到万岁千岁的是王八。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何为无悔?不过是临死前回忆自己这一生,该爱的人爱了,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努力做了。至于有没有白头偕老,功成名就,那看够不够幸运。不够幸运又如何?好歹拼过。
  大哥狠狠地推开了我,额头上暴起了青筋。我抱着我的水壶又唑了一口,还未下咽,就见之前的那位副将跑了回来:殿下。上将军魏承如约前来。就在您选好的峡谷里等候。末将探过了,没有埋伏。
  大哥眼神一凛,抬手提起我出了山洞。我挣扎不开,惊恐地喊了出来:岑屹,你想干啥!你不能拿边关开玩笑!你若杀了魏承,突厥就打进来了!
  大哥不回答,拿过绳子,把我跟捆猪一样绑得结结实实的扔在了马背上,然后跳上马大喝一声:驾!
  岑屹!你疯球了!老子不要皇位!不要兵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他妈不许动我魏叔...我脸朝下灌了一嘴的风和沙子,差点把血给吼出来。大哥一手按住我,防止我从马上滑下去,一手狠命地摇着缰绳。他的副将在身后追来大喊:殿下!您不能一人...
  多事!下山去迎梁州军!大哥扭头吼了一嗓子,继续向前疾驰。
  完了。我真想学着电视里的演员咬舌自尽。然而这马颠簸得我合不拢嘴。大哥集结了军队打算反咬了!魏叔、魏云朗,还有那不知道到底跑哪儿去了的钟伯琛全得玩完。我这一个情字确实要了命。我气得蹬着腿嚎叫:岑屹!老子就不该救你!
  我刚喊完,大哥突然勒马站定。我如愿地咬住了舌头,然而只是咬了一下就被大哥揪着头发提了起来。我抬眼看向前方,尘土散尽后,一人手持偃月长刀,牵着枣红大马,肃穆而立。看见我的一瞬间突然略微乱了阵脚,沙哑着低吼了一声:殿下!
  叔!你不用管我!我抬嘴去咬我大哥。大哥掐着我脖子,把我的脑袋按在胸口上,如同老鹰抓小鸡。
  他们二人对峙了片刻后,大哥率先出了声:上将军魏承!你给本王磕头认错,本王就放了黎王!
  我急眼了,扑腾来扑腾去地撞他:他大你好几轮,你也不怕折寿!
  大哥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老子是亲王!再乱动我掐死你!
  我拼了老命地冲魏叔喊:就不认错!你让他掐...啊!你掐我屁股干什么!
  我大哥这一爪子按在了我的伤口上,把我疼出了哭腔。魏叔立刻咕咚跪了下来,磕在地上喊道:末将知罪!
  魏叔连磕了四五个响头,每一个都很是实诚地砸出了回音,在山谷里来回飘荡。我怒火万丈,心里对大哥刚刚重燃起的一丝好感又烟消云散了。他淡漠地瞅了瞅我,又一策马到了魏叔跟前。
  大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魏叔,俯身轻声说了句:当年,你骂本王是反贼。本王记恨至今。守过关打过仗的不只有你。魏承,你给本王记住。若有朝一日,你当了反贼,本王绝不放过你。
  大哥甩下这么个话就把我扔在了地上,转身策马扬鞭绝尘而去。我砸在魏叔身上哭哭唧唧地说对不起。魏叔却跟看瓷花瓶似的,站起身,把我举起来对着太阳来回瞅,灰头土脸地问我:哪儿伤着了?
  屁股...我羞愧难当,双手提着裤子小声告状。魏叔把我放上马,一边跑一边回头吼:奶奶的,小兔崽子下手挺狠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打屁股!
  不...不是打的...我被前后两匹马以同样的角度和频率颠来颠去,终于没撑住吐了一路...
  很快,我在半嗝屁状态下见到了士别三日,当用鼻孔瞪我的魏云朗;哭天抢地的陆久安;恨不得一绷带勒死我的上官夏;蜷缩在角落里被各种围观的大侄子;不知怎么逃出生天而且找到了大侄子的小花狗;以及...
  披头散发,面如土色,蹲在营帐外面壁思过的徐长治。
  我带着激动的泪光,冲我的好兄弟伸出手:长治!还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徐长治刚对我露出半个欣慰的笑容,就被上官夏一个大白眼给瞪了回去:扭头!
  徐长治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嘀嘀咕咕地转过了身,用余光悄悄跟我交流感情。然而下一秒,他的眼里便出现了我那鲜血淋漓的白屁股,慌忙捂上了眼睛。
  我再度被上官太医妙手回春,耳朵里全是他的碎碎念:微臣可真是摊上了位好主子。这辈子不用干别的了,光治您一个就成了!
  回...回去发...赏银...我趴在榻上口齿不清,不忘对外头吼一嗓子:兄弟们,都收拾好行李准备撒丫子跑了!崇王集结军队了!
  一阵叮叮咣咣,我被抬上了马车继续趴着。陆久安一边喂我喝水一边告诉我魏云朗手上的兵全是借来的,幸亏我面子大,不然别说推城门了,桉河都够呛能趟过来。我诧异,问他我哪儿来的面子。陆久安回答道:之前您平息西北军叛乱的时候留下了名声。
  ...?留下了彪名?我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慌忙小声问道:崇王说丞相早就跑了。人呢?
  丞相传了书信,说不日即可归来。陆久安将一封书信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果然是钟伯琛的字迹,心里压了许久的巨石顿时轰然落地。
  我攥着这封信睡着了,把这些天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生死一念全忘在了脑后。不知过了多久,花狗兄弟悄悄溜进了马车,缩在我脑袋旁边舔了舔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
  嘘...
  紧接着,有人想拿走我手中的信,我意识模糊,把信护在胸前不让他动,好像还说了梦话:“他说...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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