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虽说蒋孝期把物业的停电通知都转发给了黄栀子,大概是怕直接发给周未反倒有不良心理暗示惹他紧张,但返回丹旸的行程单他是转发给了周未的。
  蒋孝期的回程定在3日晚上,是趟红眼航班,他等蒋桢睡下了才赶去碧潭机场,飞到丹旸已经是4日凌晨。
  丹大附近的线路整修在元旦假期一共停电两次,一次是2日凌晨,一次恰好赶在4日零点到五点这时段。
  黄栀子不明白蒋孝期为啥让她去买应急灯,反正给周未熬夜用功她是打死也不信的,但还是服从命令乖乖买了一部回来充足电塞给周未。
  除了小七,谁也不知道那一晚周未抱着应急灯窝在画室里笑出一脸白痴样,先是将小七的影子照在墙上让它自相残杀了一阵,跟着忍不住加入幻影军团,一人一猫挠得不亦乐乎,害得小七睡到第二天中午都提不起劲儿来喝奶。
  其实周未的幽闭恐惧并非严重到不可控,只要不是在类似电梯那样窄小封闭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通常他也只是有些不舒服,不会产生明显生理不适。
  这毛病他不太跟人提,十来岁的时候家人知道,到现在他也很少单独搭电梯,像老宅那种一两层的距离宁愿爬楼。
  时间长不提,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但蒋孝期见过一次便当个要紧事记着,花了不少心思避免让他身处黑暗之中。
  比如这盏应急灯,比如那只鬼火似的多肉盆景,再比如蒋孝期家不知什么时候加了断电应急照明功能的电壁炉。
  蒋孝期从机场打车回来,开门时故意放轻了声音,虽然他并没有想到周未当真会睡在他家的沙发上。
  有时心里越是期待的事情,就越容易被潜意识划归不切实际的梦想,这样在现实落空时接受起来比较容易。
  整个小区都临时断了电,窗外一片漆黑如身处茫茫洪荒之中,仅他面前的一隅是温暖而鲜活的。
  电壁炉应急照明的红光映在周未瓷白的脸颊上,他如盛放的冠世墨玉般秾丽动人。
  因为断电导致的取暖中断使得房间里气温比平时略低,周未蜷身裹着毯子,紧紧拥着一只靠垫,像冬眠的睡鼠。
  小七则趴在他头顶,屁股朝外陷在软包扶手和如云似墨的软发之间睡得香甜。
  蒋孝期挟着一身凛冬寒气,灌了两袖长夜风凉,却给家里这酣睡的一人一猫瞬间暖化了。
  他将行李箱靠在门口,脱掉外套和靴子散了散凉意才悄声走进客厅,搓暖双手先将小七从沙发里挖出来,而后挤在周未头顶坐下。
  小气平白给人搅了好梦也没有立即醒来,大概铲屎官身上的气味是它熟悉的,只是蹬着两脚在蒋孝期衣襟上原地刨了几下,脑袋缩进他臂弯重新睡了。
  周未也迷迷糊糊动了动,蹭上来枕了蒋孝期的腿,匀长的呼吸只乱了一会儿就又平静下来。
  蒋孝期一臂托着幼猫,另一手轻轻搭在周未的肩上,长夜寂静,炉火毕剥,他像守着自己意外之财的暴发户,被没有温度的火光映出瞳仁深处的贪婪和占有欲。
  他的心事总是瞒不住黑暗,因为那些欲念有着与黑暗相同的属性,注定无法被阳光直视。
  周未只拱在他腿上睡稳了一两分钟,突然毫无预兆地转醒过来,带着梦寐缠绕的懵然:“七哥?回来了……你刚下飞机哦……”
  他念叨着要爬起来:“快去洗漱睡……”
  “嘘,接着睡,”蒋孝期按着他的肩让他重新躺下,“好容易作息正常一次,醒透了就睡不着了。”
  他轻轻在周未身上拍了几下,节奏很缓,像哄小孩儿入睡那种。
  “飞机上睡过了,就想坐一会儿。”蒋孝期怕他不放心,用气声补了一句,这样说话便不觉得他那把清透的嗓音多么醒目,反而带着安抚音效。
  周未又重新合上眼睛。
  他那种傍晚和凌晨才小睡的习惯这段时间被蒋孝期更正不少,夜里几乎可以一觉睡足七个小时,但这两天搬回高干楼又有所反弹。
  蒋孝期抬眼便看到壁炉上立着那幅精心裱过的画,皱痕斑驳的宣纸上染着各色油彩,印了许多猫爪印还有周未支离的指印,正是小七大闹画室那天留下的罪证。
  再转头,餐厅墙也多了一幅画,是小七捉尾巴的水彩,虚实结合、灵动可爱。
  但这些都没有他画室角落里那幅人像好……蒋孝期想,如果有天周未愿意面对面画他,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专心盯着他看,也能排除一切被他专心地注视着。
  周未醒来时,电壁炉已经带着烤暖的热度,断电前没关的洗手间照明灯从半阖门缝抛出一线光悄悄落在地板上,厚重的窗帘遮蔽天光。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舒适、安全、温暖,让人沉溺。他动了动,他的枕头也跟着动了动,周未眼睛弯起来、又闭上,装睡。
  “醒了还装?”蒋孝期的嗓音带着同样刚刚转醒的混沌,有种莫名的性感,“不然换一条腿?这个我还想留着踩油门——”
  周未抱着靠枕向下缩了缩,让出蒋孝期的腿。
  蒋孝期起身,刚站到一半,向前探身扶住了茶几,跌坐到空隙的地板上。周未半张脸掩在靠垫后头,咕咕地笑出声。
  “你的早饭没了。”
  周未还在笑:“没关系,我去洁惠打包疙瘩汤给你喝,你瘸了我也不嫌弃你。”眉目半掩,有种羞怯的促狭。
  哧,蒋孝期没忍住跟着笑出来,他一条腿麻到没知觉,心头却仿佛有朵花在绽放,这感觉很奇妙。
  蒋孝期帮周未掖了掖毯子,顺手关掉他腕表上声嘶力竭的起床铃:“你懒会儿吧,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今天不用去上学。”他撑着爬起来,右腿用力踩了踩,酥麻的感觉渐渐转为清晰的刺痛。
  “今天4号。”周未心想他小叔一定过糊涂了。
  “就是4号,不上学。”蒋孝期从玄关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搁在周未顺手能够到的茶几边缘,转身去了厨房。
  蒋孝期立在双门大开的冰箱前,冷气扑面,紧接着身后的厨房门给人撞开,热风袭背。
  周未整个人已经披风似的挂在他肩上:“七哥,我好开心!”
  他手里捏着两张华夏美术馆的当代画展贵宾邀请券,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带他去看画展。
  蒋孝期险些给他撞进冰箱里,随手一扶摸到根胡萝卜,用它敲周未的头示意他滚下去,又摸出两只鸡蛋开始做饭。
  “小七该吃奶了——”
  “我去冲!”周未主动肩负奶妈职责,冲好奶跑出去满屋子咗咗咗地找猫。
  蒋孝期听见他蹬蹬蹬地楼上楼下跑,脚步轻快得像鼓点儿,就是找不到那吃货,于是拎着锅铲在客厅正中一站:“小未,开饭了——”
  喵呜~
  小七抻了个懒腰从窗帘后面拱出一颗小脑袋,缩着小鼻子冲奶瓶喵喵喵。
  周未一手拎起它,恨恨地托在掌心训斥:“叫你名字你不应,是不是很没礼貌!就知道吃!”
  瞥见蒋孝期转回厨房,周未塞了奶嘴到小七嘴巴里,嘘声说:“小未是你爸爸我,记住了吗?你不许答应,不是开饭……给你唱首歌?听着……”
  蒋孝期端了炒面出来,周未正盘腿坐在沙发里,一边晃着身体给小七喂奶,一边哼着曲调温柔的歌儿。
  他带一脸满足的笑,被晨阳映得容光满面,眼睫上闪着细碎的光,如同风里一株无法被任何风沙摧折的花儿,如同水中一块无法被任何浊迹侵染的玉。
  这么好的周未,让人忍不住想亲手采撷,悉心收藏,最好不让任何人觊觎和窥探。
  “小未,吃饭了——”
  小七吸吮奶嘴的动作停顿一秒,瞪着无辜的大眼四爪扒紧所剩无几的奶瓶。
  上午十点开馆,他们是第一批观展客,工作日里上午的观展者不多,显得展馆十分空旷,倒适合细细欣赏。
  蒋孝期接触美术纯属专业需要,他对书画作品的兴趣有限,于是周未在前面认真地看那些组画和系列,他在后面认真地看周未,做他评论的听众。
  蒋孝期中途接了一通电话,回来时见周未正在原地等他。
  “你也逃课吗?”周未问。他以为蒋孝期能够空出半天陪他看画展,是因为研究生的课程安排比较自由,他恰好这半天没事。
  蒋孝期抬臂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是呀,总跟你在一起,多少也要受点熏陶吧。”
  周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双手插在裤袋里:“蒋家想我带歪你?”
  “大多数人都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你家难道不是吗?”蒋孝期跟他并肩漫步,美术馆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晶莹如薄冰,“不妨让别人如愿一点,这样自己才更好过些,我以为这个道理你早就懂的。”
  周未当然很早就懂得,早在他躲在周耒门外听见那段关于垃圾食品的对话,那些他曾经以为的偏爱和关怀就像他手里那只巧克力太空杯一样被他亲手捏得粉碎。
  在那之后,周未仍然会非常开心地从姬卿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垃圾食品,当做宝贝一样藏起来,那些被掏空的包装袋和糖纸也仍然会不时出现在垃圾桶里,只是他再也没有留给弟弟吃过一口,再也没有自己吃一口,统统都冲进了马桶里。
  他想,蒋孝期在蒋家或许也面临着类似的窘境,一个课业优秀的私生子,一个年轻而有威胁的继承人,他救活蒋孝腾,蒋家人却未必容得下他。
  这精彩且怪诞的人间,他们像一对相互利用又相互伴生的植物,偶然缠绕在一起偷安一隅。
  周未停下脚步,他面前是一幅枯黄浓绿驳杂的驯鹿,驯鹿温顺而绝望的眼神藏在枯槁虬结的毛色之中,枝丫般张扬伸展的鹿角与周围墨绿的爬藤、树冠相互纠缠,仿佛生为一体。
  驯鹿微昂着头颅,仿佛这样一个细小的挣扎都让它艰辛万分,然而,在它视线的远方,也是占据画幅几乎微不足道的一角,透出这画卷唯一不同的色彩,那是无法被浓林密荫完全遮盖的湛蓝晴空。
  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望。
  周未不自觉向前走近些,偌大的展厅里他们是唯二的两波观众。
  前面一位米灰西装的男士,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那位太太戴着窄边绒呢帽子和口罩手套,同样专注地盯着画中的驯鹿。
  男士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
  “林医生?”蒋孝期微笑招呼,“真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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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你右腿留着踩油门?
  答:理解成留着开车也可以……
  问:是同一条腿?
  答:这要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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