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奴拖动脚镣,慢慢转过身,声音依旧苍老沙哑,但语气却一改卑微、甚是凌人:“是她吗?”
  陈虎从藏身之处跃了出来,扫了眼地上的谢檀,“是。儿刚才让暗卫又辨认过一次,那晚鼓动安西王出手的,确是这个丫头无疑。”看向老奴,“义父可查明了她的身份?”
  老奴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反问陈虎道:“这一路上,她都跟在公子身边?”
  陈虎禀道:“对,公子像是一直跟她在一起。从九畹山回来的时候,两人还是共乘一骑的。”
  老奴不动声色,沉思不语。
  陈虎等了半晌,躬身请示道:“义父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丫头?送去地牢?还是……”抬手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老奴摇了摇头,“此女若是跟安西王有瓜葛,还得暂且留下她的性命。你先将人带下去,待我去见了公子再说。”
  语毕,他动了动腰背筋骨,迟疑片刻,慢慢地将身形重新佝偻下来,虽不似先前那般驼背的厉害,但看上去亦是疲惫尽显、垂垂老态。
  陈虎上前抱起谢檀,退了下去。
  之前出言呵斥的那个圆脸小婢女,早已经恭恭顺顺地立在了一旁,见老奴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连忙垂首行礼,“陈翁恕罪。”
  陈翁点了下头,“这里收拾一下。若待会儿公子问话,该怎么答,先想清楚。”
  婢女屈膝,“是。”
  内院,卧房。
  顾仲遥盘膝坐于榻上,将周身盈动的真气缓缓收纳,脸色似已稍添血色,不再像刚下马车时那般苍白憔悴。
  他睁开眼,看见推门而入的老者,因痛意而蹙起的眉头费力松开,唤了声:“阿翁。”
  陈翁佝偻着背,快步上前,先伸手探了探顾仲遥腕间脉象,又查看他肩上伤势,沉声道:“怎么伤得如此之重?那帮护卫皆是花重金自幼培养出的死士,关键时刻竟是个个无用。陈虎和韩峰也合该重罚!”
  顾仲遥抬了抬手,“事出突然,与他们无关。”
  陈翁面色凛然,轻叹一息,“少主御下,万不能太过仁慈。战场之上,怠兵总是敌不过锐卒的!”
  他见顾仲遥肩头绷带有些渗血,转身去案几上取过伤药,重新上前包扎,一面询问道:“少主去寻齐峤之事,可还顺利?人找到了没?”
  顾仲遥白皙的额头上,浸着细密的汗珠。他艰难地移动臂膀,配合着陈翁缠绕绷带,“还算顺遂。建武元年,荥州大旱,我曾以化名让人送过六万斛粟米给齐峤,难得他还记得。”
  “建武元年?”
  陈翁想了想,道:“少主那时还不到十七吧?”
  顾仲遥轻轻颌首。
  陈翁继续手中动作,神情陷入回忆,“我记得,建武元年,少主刚刚进了梁国的门下省任职。梁国入仕,看重的是门第出身,可偏偏别的世家子弟大多都进了尚书省或中书省,少主却被安排进了门下省……”摇了摇头,“那两年,日子过得可不轻松!”
  顾仲遥亦想起往事,嘴角浮出略带嘲意的轻浅弧度、稍纵即逝,“那时忙着在京城外布局,朝内的事,反倒没怎么上心,算不得什么。”
  陈翁看了眼顾仲遥,“少主觉得算不得什么,老奴却是心疼得很。那一兵一卒、一城一池,都是如何搏来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费尽了心力,活得小心谨慎,半步都不能踏错……换作旁人,只怕一早就死在顾家的内宅之中了。”
  顾仲遥淡淡道:“阿翁多虑了。换作旁人,或许更懂得以退为进、以弱示人,活得比我更自在。”言及此处,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瞬微微怔忡。
  陈翁叹了口气,“福祸相依。现在回头再看,若不是当年过得辛苦、没被顾府的人盯死了,也搭不上齐峤这条线。倒是这齐峤,被卫国人出兵一清剿,就突然销声匿迹、踪迹全无,差点浪费了少主的一番苦心!还好现在人找到了。”
  顾仲遥回过神来,点了下头,“齐峤为人重义,若让沐显或者赵子偃先一步与他达成协议,即便是我再搬出从前的旧事,也未必能说服得了他。”
  陈翁缠好绷带,又重新取来一套衣袍,让顾仲遥换上,自己偏过头,嗓音沙哑地咳嗽了几声。
  顾仲遥穿上外袍,看了眼陈翁,“早就说过,阿翁无需为外面的事担忧,多保重自己身体才是要紧。”
  陈翁佝偻着脊背,摆了摆手,“人老了,上了年纪,难免咳咳喘喘的,少主不必挂记。我只盼着少主能早日成就大业,让我在入土之前能再披一回国师鹤袍,也就死而无憾了!”
  他起身取过一叠书函,恭敬奉至榻前。
  “这是近日从各处送来的密函。我粗略看过,暂且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那安西王赵子偃两日前离开了涂州,似乎是打算返回京城。”
  陈翁抽出一封密函,展开来,递给顾仲遥。
  顾仲遥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接了过来,垂目阅读,神情渐肃。
  陈翁在旁注视着顾仲遥,浑浊的灰眸中一抹复杂苍凉,低声叹息道:“我大概也是真的老了,如今每次见到少主,都忍不住想,若是公主她还活着,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少主,不知会有多开心!每每想起公主小时候,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一心就只想着快快长大,嫁人生子……”
  他压着声音咳嗽了几下,扯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看我,又提这些陈年旧事……人老了,就总是爱想从前的事,唠唠叨叨的,少主千万莫怪。”
  顾仲遥视线尚旧停留在信函之上,而思绪却因老人的话、变得兀的有些堵塞。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绝色女子的容貌,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了起来。许多次,他努力尝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样,却终是难以成形。唯一尚算清晰的印象,便是她抱着小小的自己、温柔地在他耳边哼唱的那些歌谣……
  那样温柔沉静的女子,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吗?
  也曾,嬉笑怒骂,任性张扬过吗?
  顾仲遥的脑中,不知何故,莫名地浮现出了另一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黑白分明的眼眸蕴着一抹愠色,嫣红的朱唇牵出一道极尽轻蔑挑衅的笑。
  那人的声音,语气中也蕴着傲然的倔强。
  “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利以自己的意愿来强迫孩子做出选择。我若是那孩子,必不会放弃自己真正的梦想,也不会因此对母亲心存愧疚。真心在乎你的人,断不会逼你做出令自己痛苦的选择,若不是真心在乎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为她而活呢?”
  他那时回首凝望向她,内心一缕复杂情绪涟漪般静静地散开,像是,刹那间生出了些许莫名难控的念头。
  可他也记得,亦是同样的声音 ,决然而冷然地说过:
  “今日他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地来到这深山里面,朝里朝外几乎都没人知晓他的行踪,你就算直接把他杀了、剁成肉泥,谁又能知道他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顾仲遥不自觉地蹙紧了眉,迫使自己回过神了来。
  他收起信函,沉吟片刻,开口询问陈翁道:
  “今日与我同来的那名女子,现在何处?”
  陈翁倒了杯水来,将药丸化了,递与顾仲遥。
  “那位小娘子先在花厅用了膳,我又让人给安排了客房休息,但她说闷的慌,非要四处走走,我也就没拦她。”顿了顿,看着顾仲遥,“那位娘子,是少主的外室?”
  顾仲遥垂目默默喝药,没有立即开口答话。
  陈翁又斟酌问道:“少主刚才京城娶了新妇。难道是怕那谢家娘子找麻烦,所以才把人带出来的?要不要我安排一下,把人藏去京郊的庄园里?”
  顾仲遥将杯子递还,淡然道:“不必了。”
  陈翁暗瞥了眼顾仲遥的神色,接过杯子,转身收拾着杯盏药瓶。
  “说起那谢家娘子,老奴就又忍不住想多嘴。她族人是因为少主才下的大狱,少主本就不该娶她过门。她心里记着仇,哪儿能一心一意地服侍少主?可少主非得要娶,弄得老奴一直担惊受怕的,唯恐那女子在府中做出什么报复的事来。”
  顾仲遥沉默片刻,苦笑了下,“她一个小丫头,能报复我什么?”
  陈翁道:“自古女子作恶的事,可不少啊。少主年纪轻,又从没在这种事情上上过什么心,不懂这其中的危险。”顿了顿,“而且公主临去前,不也再三叮嘱过,让少主千万不要娶梁国的女子……”
  顾仲遥打断道:“娶妻之事,我之前已经解释过,联姻世家是必然之举。阿翁亦是知晓,自从我年满了二十,便不断有朝臣提议结亲。我执掌门阀,既要拉拢贤能、招揽幕僚,又不能让顾氏族人拿住把柄,不可能每一次都毫无理由地拒绝亲事。所以,唯有早日定下了正室夫人,方才能断了旁人的念想。”
  他看向陈翁,“这种内闱之事,还请阿翁以后不要过问了。”
  陈翁听出顾仲遥语气间的不耐,低垂下头,点了点,道:“好,少主说好,便好。老奴如今年纪也大了,本就不该再干涉少主的选择。”
  说完,默然端起放着杯盏的托盘,躬身往门口走去,脚下铁镣铐拖出哗哗声响。
  顾仲遥望向老人佝偻的背影,沉默一瞬,开口道:“阿翁的脚镣,还不愿摘吗?”
  陈翁驻足,微微转身,“北延一日不复国,我就还是贱奴之身。戴着这脚镣,才不会忘了国仇家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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