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公主为帝_11
太平低声嘱咐薛绍在此地等候,然后匆匆跟着那位宦官,往宣政殿中赶去。此时不过巳时二刻,今日又没有大朝会,阿娘应该会在宣政殿中,和诸位朝臣商议要事,她需得再快些……太平留意到,从麟德殿到宣政殿,路边的宫娥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无论是洒扫宫道的还是修建花木的,都像被毒哑了似的默不作声。
等靠近宣政殿时,她清晰地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斥责声:
“前太子洗马刘讷言已遭流放,前太子左庶子张大安也已遭贬谪。你们一个两个地阻拦我处置前太子,莫非也要阿附李贤、图谋叛逆不成!裴炎,你说!”
她又听见有人惊惶地唤了一声阿娘,紧接着又传来了武后骤然拔高的声音:“你身为东宫太子,竟然像他们一样……什么?方才你命人去请了太平?放肆!真是放肆!李哲你……”
太平定了定神,阻止了宫人们问安的声音,径自走入殿中,出声打断了武后的责骂。
“儿叩见天后殿下,天后殿下万安。”
她上前两步,长袖一敛,跪在珠帘之外,又一字一顿地说道,“妹令月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天后凤体贵重,莫要骤然动怒,动了肝火。”
太平抬起头,目光穿透疏疏的珠帘,望向殿中高高在上的皇后武则天。
武后一身未褪的朝服,目光冰冷,正逐一扫过眼前的朝臣,也略略扫过了太平几眼;太子李哲跪在武后脚边,正低声哀求着什么;方才那位带她前来的宦官,已经缩在了武后的脚边瑟瑟发抖,连声告罪。
武后冷冷地开口说道:“噢,是太平。”
太平心中清楚,今天这件事情,本不该由她来插手;方才去麟德殿请她前来的那位宦官,应该是太子李哲的近侍;想必今天是事从紧急,李哲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她这位无权无势、又昨夜才新婚的公主来做救兵。今日行事稍有行差踏错,她至少是个杖责二十的结局。
她朝殿中逐一看过去,同中书门下三品、黄门侍郎裴炎,同中书门下三品、左仆射刘仁轨,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三品、检校太子左庶子李敬玄……这些人,都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大员,也都是武后较为信任的人。她心念微动,伏下.身来,语态谦恭地说道:
“儿贸然闯进宣政殿中,举止鲁莽,其罪不可恕,恳请天后责罚。”
武后站在珠帘后头,透过一连串细碎的珍珠,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平,许久没有说话。
她素来最疼宠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可这个小女儿,又偏偏是最让她头疼的那一个。从太平出生开始,上房揭瓦、下池摸鱼,什么混账事没做过,简直就是大明宫里首屈一指的混世魔王。现如今小女儿长大了,嫁人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
武后转过身去,不再看太平,却厉声呵斥道:“既然知道鲁莽,还不速速退下?”
“回天后。”太平端端正正地稽首两次,又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才恭谨地答道,“儿以为,如今圣人染恙,朝中事务一概由天后主持,天后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废太子贤纵容赵氏,又私藏铠甲于马厩,早已经是罪责深重;该如何处置,大理寺、宗正寺当有定论。”
几个月前,大明宫中的太子还不是李哲,而是李贤。但李贤被查出纵容侍奴杀人,又在东宫马厩之中藏有盔甲,被盛怒之下的高宗和武后废黜。不久之后,高宗从雍州召回了英王李哲,将李哲立为太子,又将李贤暂时幽拘,等候发落。
眼下武后不知为了什么事,忽然要将李贤推出去斩首,着实令人大感疑惑。
太平抬起头,望着武后,一双凤眼中莹莹地流转着光华:“如今天后为废太子贤大动肝火,又与诸位……”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群议,未免苛责。”
与诸位……群议。
与谁群议?
武后表情一僵,想也不想,顺手抓过一本奏章向太平掷来,怒斥道:“放肆!”
坚硬的奏章打在了太平的肩膀上,将她砸得生疼。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珠帘后方,安静地垂下目光,恭谦柔顺,语气和缓,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武后被太平那副样子气得肝疼,却只能用一根手指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霎间变得僵持,连太子也僵硬地转过头,似是警告似是责怪地说道:“妹妹,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阿娘素来宽宥,你怎么能说她苛责……”
“你也放肆!”武后出声打断了太子的话,指着门口说道,“出去,你们全都滚出去!”
太子表情僵了一下,嗫嚅着说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殿中的诸位官员面面相觑,也都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裴炎,他回头望了一下太平公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进来。”武后指着太平说道。
太平伏跪谢恩,起身掀起珠帘,来到武后身边坐下。
武后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叹息着道:“你竟不凡。”
太平垂首坐在一旁,安静地不说话。
武后又叹息着说道:“你说得不错,阿娘确实过于莽撞了。这件事情,应当先交由诸位宰相群议,再交由宗正寺和大理寺办理,而不是由阿娘纠集几个近臣……”
方才太平在“诸位”二字后头,刻意停顿的那一下,就是在隐晦地提醒她,此事不妥。若是别的什么人,肯定发现不了这细微的端倪;可武后一向心细如发,又是从小看着太平长大的,太平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消只言片语,她就能够一清二楚。
武后捶着头,长长叹息一声:“阿娘还是老了。”
太平伸手去挽武后的胳膊,摇头说道:“阿娘正当盛年,哪里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一半是为了武后,一半却是为了李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嫡亲兄长。无论哪一个受了罪,她心中都极不好受。
武后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吩咐道:“将案上的奏章收拾妥当。”
太平垂首应了声是,便着手开始收拾案上散落的奏章。
忽然之前,她瞥见了一份摊开的折子,上面字迹歪歪扭扭,措辞也迥异于常人。太平顺手展开来细看,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写着:臣波斯都督俾路斯再拜稽首。臣途径碎叶,欲往波斯,却遭封大难,踟蹰不前。臣唯恐……
武后见太平停在那里,便探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那是数年前流亡长安的一位波斯王子。他早先想借助大唐的兵力,帮助他波斯复国,可惜那几年突厥进犯,边关战事吃紧,你阿耶也是有心无力。”
太平又问:“那这所谓的‘波斯都督’……”
武后解释道:“当时你阿耶设了一个波斯都督府,封了俾路斯一个将军,又封了他一个波斯都督。俾路斯怀念故土,便央求你阿耶派兵送他回去。后来裴行俭领兵西行,便顺路将他带到碎叶。细数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太平轻轻“噢”了一声,又低头细看那封奏章,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她也想要当皇帝。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太平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但眼下她只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公主,无权无势,在朝中也说不上话。而这座大明宫里,每个人都观望、算计、谋划着,一股又一股的势力在交织着,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眼下,她却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她想,或许她可以从这封奏章里,撕开一道口子。只要有了这一道口子,她就可以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将局势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
就像上辈子那样,一步一步地谋划,一步一步地前行,直到权倾朝野,登临九五至尊。
这一世,再也没有人会去告她的密了。
而她那位强劲的对手,未来的皇帝陛下,迄今也还没有出世。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她断然不能错过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