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

  一辆奇瑞的面包车在派出所门口前停了下来,车子很新,还没挂牌照,停稳后车上走下一个人,正蹲在门口吃面的一个警察见到他站了起来,朝对方招呼:“老鲁,买新车了啊!”
  老鲁剃着一个光头,深色的皮肤让他的脑袋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颗卤蛋,他挠着头皮走进轻车熟路地给那警察递了一支烟:“哟,吴警官,这不老爷子赔偿款下来了吗,今天正好顺路,拿一下收条。”
  “收条啊,我记得给你放起来了。”吴警官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捻着烟,带着老鲁往里走。
  这个点派出所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办理临时身份证,吴警官带着老鲁上了二楼,朝里面有办公室喊了一嗓子:“小秦啊!抽屉里有一个折起来的收条,拿过来。”
  老鲁有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他在这巴掌大的县城里生活了四十多年,派出所里的人都摸得清清楚楚,还真没听说过有哪个姓秦的警察。
  不消片刻里面便走出来一个人,老鲁一看清就忍不住嚯了一声。
  走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着一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样貌,老鲁在他那存储量不超两百个四字成语的脑袋里颇为费劲地扒拉出一个合适的词:气宇轩昂。
  被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后,老鲁一身的老油条劲儿都收了点,客客气气地接过收条,还难得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对方一点头,转身进了屋。
  出来后,老鲁好奇地问吴警官:“刚刚那个小伙子是谁?没见过啊。”
  “上周才调回来的,没上过警校,家里北京的,有权有势,一时半会儿塞不进北京的警察局,就塞我们这儿了,据说三年之后就能转正了。”吴警官说。
  “哟呵,怪不得,原来是位大少爷啊,又高又帅的,你们局里的姑娘们都疯了吧?”
  “疯个屁,”吴警官压低了声音,一手比划了一个圈,一手比着食指往里戳,“是这个!”
  “哟!”老鲁吓了一跳,“看不出来啊!”
  “我当时也没看出来,没想到同性恋还有这一款的,”警察接着说,“结果私下里聚餐的时候,刘局开玩笑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直接就说—‘我喜欢男生’,嗬,噎得刘局都没吃下几口饭。”
  老鲁对同性恋没啥兴趣,哈哈乐了两声就不放在心上了,他突然想起点什么,问道:“刚刚停车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们今天门口挺空啊,警车呢?”
  “刚刚接到报警了,说有初中生打架斗殴,都见血了,就出了警......哟,回来了。”
  两辆循环亮着红蓝闪烁灯的警车远远地开了过来,上面下来两三个警察和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吴警官拍了拍老鲁的肩膀:“忙去了啊。”说完就指着其中一个男孩走了过去:“又是你!天天打架!给我过来!”
  老鲁看热闹地瞅了一眼,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所里消失在视野中,他才一耸肩,钻进自己崭新的面包车,绝尘而去。
  秦救正整理着档案,刚刚才过来的吴警官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这个还没完全张开的年纪,少年就已经有了一张惹眼风流的脸,只是太过吊儿郎当,被吴警官揪着衣服双手还懒懒地插在兜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老子很拽,屡教不改”的气息。
  “站好!”吴警官一提少年的领子,才勉强让他站直了些。
  吴警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少年,走到秦救身边低语:“这小子老顾客了,我们前前后后训了不知道多少次,就是油盐不进,你比较年轻,和他聊聊。”
  秦救点了点头,吴警官威胁性地指了指少年,才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少年一耸肩,走到秦救的桌前一拖椅子坐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救一下,露出一个新奇的笑容,一双凤眼的眼角跟着上扬了起来,用港剧腔调说:“眼生啊,sir。”
  “姓名。”秦救低下头翻开档案本。
  少年往椅背上一靠:“乔惑。”
  “年龄。”
  “十五。”
  “家庭住址。”
  “四海小区。”
  “联系方式......”
  “哎呀sir,你往前翻一翻,我已经说了快十次了。”
  秦救抬起头看着他:“例行公事。”
  乔惑哼笑了一声,拿起了桌上的记号笔:“你叫什么?”
  “秦救。”
  “哦~”乔惑挑眉一笑,黑色的记号笔在手指间流畅地转着,“亲舅啊。”
  秦救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乔惑歪了歪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秦救想,那个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样一幅欠揍的嘴脸吧。
  乔惑年纪不大,犯的事儿倒是不少,他翻了下他以前的档案,近一年内几乎每个月都来这儿接受一次批评教育,最严重的一次是这小子十四岁的时候直接拿刀给同学扎进了医院里,索性伤口不深,对方家长拿了赔偿后也没多追究,换任何一个法律意识强一点的父母都能给他押牢里蹲个两年。
  秦救把档案袋合上叹了口气:“你知道超过十四岁就要负刑事责任了吗?”
  乔惑抖着二郎腿点点头:“知道啊。”
  “那你知道你这样容易留案底吗?”
  “也知道啊。”
  “你这是自暴自弃的意思了?”
  乔惑停下抖着的腿,用无奈的目光看着秦救道:“秦哥,说教对我没用,您也甭费力气了,每次一群人苦口婆心地念叨,我都替他们累,我就一混蛋,这辈子就这样了。”乔惑轻轻地拍了下掌,再一耸肩摊开手。
  秦救轻笑了一声。
  “都不安慰我一下啊。”乔惑把胳膊肘放在桌面上,撑着脸道。
  “安慰你有用吗,你自己都这么想了,”秦救把袋子捆好放进抽屉里,“而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一生就这么看到头了。”
  乔惑意外地抬起头:“然后呢?”
  “然后我遇上一个人,再然后我就被赶出家门了。”秦救非常简洁地概括道。
  乔惑有些惊愕地眨眨眼,好奇地问:“为什么啊。”
  “我爱上他了。”秦救勾了勾唇角。
  乔惑更茫然了:“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男的,”秦救说完也不管乔惑愈发惊愕的眼神,“你走吧。”
  乔惑坐着没动。
  “还要我请吗?”秦救朝门外抬了抬下巴。
  乔惑怔怔地站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与这个年龄相符合的茫然,他带着几分怀疑地看了秦救一眼,放下记号笔朝门口挪了几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以后能找你玩吗秦哥?”
  秦救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之后乔惑每次犯事儿都和串门一样来着秦救,秦救发现这个男生和人熟络起来的话就格外的话多,秦救烦他烦得不行,他还赖着不走,黏着他问他和杜予声以前的事情,甚至坐在桌子上,手里还捧着自带的瓜子。
  导致秦救后来远远地见他过来,就偷摸地跑到所里的后门躲着他。
  秦救靠在后门的墙上,稍稍缓了口气,希望刘局不要因为这种事算他旷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还是大前门,快毕业的时候上海已经买不到了,可是他偶然发现小县城里居然有卖的,他一直觉得大前门的口味很呛,但是他却偏偏喜欢这种呛人的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抽烟的那次,仿佛杜予声半怒半忧的眼神还在眼前。
  明明人已经不在了,以往的那些不为人记住的细节却蓦地显现在脑海之中,那些细节里,他的温度明显了,声音温柔了,模样动人了,每天都经历的冷冷暖暖都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只是以往的甜蜜他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在顷刻间飞灰湮灭,变成了呛人熏眼的烟灰。
  他低着头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四下里看了一眼,从里衣的口袋里拿出一部屏幕已经粉碎的手机。
  是杜予声的。
  他从上海带回来的行李一直没有打开看,像是对待潘多拉的魔盒,仿佛里面装着洪水猛兽,瞬间能把他吞噬得干干净净。
  来县城前他还是打开了行李箱,一眼就看到了杜予声落在里面已经报废的手机,一开始他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把手机丢在了角落里,可是来县城的前一天的时候只带了这部手机过来。
  他在县城摆弄了很多天,但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找了路边修手机的大爷,大爷看了眼就说这手机已经没法修了,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可以出三十块钱回收。
  他当时他是真的动了把这部手机卖出去的心思,这手机和长了刺似的,放在身边无时无刻不透过衣袋扎着自己,但他又和得了强迫症似的随身带着,特别犯贱。
  他看着满是裂缝的屏幕,叹了口气。
  “感叹人生啊秦长官。”身侧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秦救吓得喊了声卧槽。
  乔惑正靠在墙角看着他,欠儿欠儿地笑了:“躲这儿也太看不起我了吧秦哥,我发现这地儿的时候,你还在热恋期呢。”
  被狠狠地戳了痛脚的秦救瞪着他,嘴里酝酿了无数句骂人的话,险些把烟雾咽进肚子里。
  乔惑一副浑然不觉自己把对方惹毛了的表情,非常自然地走到秦救身边:“警察还抽烟啊?”
  “警察也有烦心事。”秦救最后还是把脾气压了下去。
  “你以前那位?”乔惑弯起了眼睛。
  “多嘴。”秦救又吸了一口。
  乔惑冲他摊开手:“给我一根。”
  “小屁孩抽什么抽。”
  “小屁孩也有烦心事的。”
  秦救和乔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把烟摁灭在墙上:“算你狠。”
  “亲舅啊,”乔惑又换了个称呼,抬起头往后门的栅栏外眺望,“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秦救愣了下发现乔惑说的是上海,不是北京,好像笃定他一定会回上海似的。
  “不知道。”秦救干巴巴道。
  “你要是想回去了,那一定要和我说一声,”乔惑冲他笑了笑,“我一定会好好祝福你的。”
  秦救没说话,一把拎起乔惑的领子给他扔了出去,在乔惑夸张的哎哟声中往办公室走。
  “等等亲舅,你手上那手机还要吗?”乔惑喊住他。
  秦救扭过头:“怎么?”
  “看样子已经完全坏了啊,”乔惑再次冲他摊开手,“给我吧,就当为你玩忽职守的封口费。”
  秦救在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抛给他,乔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不要回去了吗!”乔惑在他身后喊。
  “不要了。”秦救摆了摆手。
  他过转身,顿时觉得身轻如燕了许多,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激动的情绪,迈着步子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接着他在二楼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每一个警局里似乎都有一面“正衣冠”的镜子,镜子后面的墙上可能还贴着二十四个字,每一天每一个警察都要在这面镜子前经过很多遍,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一名要以身作则的人民警察。
  镜中穿着警服的青年风华正茂,为了仪表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清清爽爽,就是眼眶边晕开的那点儿红色看上去不那么和谐。
  秦救看着镜子上贴着的“行为端正”四个大字,低低地骂了一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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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们分手的那天起,残留一些幸福的记忆,只是一句离别,所有誓言都已幻灭,只有独自承受这伤心欲绝。”——《无能为力》纣王老胡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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