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伟清不太避讳亲近的人。

  “师傅,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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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像是没听明白,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奇怪的乘客——两个像是在垃圾堆里滚了一圈的小伙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气味儿也不太美妙,跟两犀利哥似的。手中竟然还抱着个孩子,该不会是流浪汉在路边捡到了小孩吧。
  没有金玉外表,还不能住星级酒店了?齐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去你们这儿档次最高、价格最贵、服务最好的酒店。”
  “多远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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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司机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回头打开了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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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悠扬看着齐临的鸡窝头,他顺手从齐临帽子里取出一把绿油油的葱,拿在手里把玩,他苦笑了一声:“你最不爱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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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悠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半边被面粉染白,脸上一团黑一团白,像只脏兮兮的落魄斑点狗。衣服也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袖**生生地被扯裂了,随着手上的动作来回飘动,一副要翩翩起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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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抱着孩子,让它枕在自己腿上,也不敢随意乱动,腿都压麻了。还要时刻要防止他再将拇指送进嘴巴,实在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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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黄的余晖映在二人疲惫不堪的脸上,出租车在异乡的晚高峰中慢吞吞地行驶,不知驶向何方。
  刚才乱作一团的菜市场渐渐偃旗息鼓,人烟尽散,仿佛刚才发生的就是一场博人一笑的闹剧,落幕了,观众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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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东躲西藏的吴秀妹回到了自家店铺,她蹲在地上,将钥匙**锁孔,掀起了卷帘门——
  “吴姐,刚才那俩人到底是谁啊?”
  “他们逃去哪儿了?”
  “你今天怎么没开张啊?害得有些人白跑一趟。”
  吴秀妹回头脸色凝重地朝他们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引人注目,她皱眉打发他们:“今天陪我家老头去医院复诊了,没时间开店。”
  接着她猫着腰进了铺子,又重新把卷帘门放下锁上。铺子里乌漆麻黑的,她灯也不开,摸到一张椅子坐下,仍是惊魂未定。独自喘了会儿气,觉得缓过来了,她才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老……老板,我在菜市场呢,我在我店里,刚才照片上那小伙子竟然一路跟着我追到了这儿……没,没追到我,不过那个小孩……小孩被我扔了……我看见被那小伙子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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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帝豪足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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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伟清赤着胳膊趴在床上,本是一脸享受的他被突然打断,微微有点不快,手机贴在耳侧漫不经心地听着,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怎么不按了?”
  娴熟的手法回落,娇滴滴地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不是怕打扰老板您接电话吗?万一您有什么重要的生意要谈怎么办?”
  齐伟清笑得满脸横肉:“没事儿,接着按。”
  邻床的张海明枕着胳膊,舒服得半眯起眼:“对,接着按,上面上面,再用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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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伟清接着对电话那头说:“小孩?小孩没事,下次换一个。不用去管他,只要你没被条子抓走,都没事。”
  吴秀妹微微松了一口气:“老板,今天来追我的是什么人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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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别担心,那个是我……嘶,轻点儿,是我儿子。”
  儿子?齐老板的儿子?那怎么会来这儿?吴秀妹咽了咽口水:“老板……那、那两个都是你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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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伟清电话漏音,一米开外的张海明模模糊糊也听见一点儿:“两个儿子!哈!齐老板,你有两个儿子!买一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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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伟清深深皱了皱眉:“两个?怎么会有两个?你是不是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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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秀妹:“真的是两个,两个小伙子,看着年纪差不多大,他们是不是同学啊?”
  “同学也不行,吴姐,你听着……那个小孩被他们捡走了是不是,你必须把那个小孩找回来,我儿子不会报警,你怎么知道另一个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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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我上哪儿去找啊?他们早就跑了!”吴秀妹攥紧了衣角。
  “吴姐,你先别急,我刚收到一条消费记录,我儿子去翰庭酒店了,你赶紧想办法,把小孩弄回来。要是另一个小子报警,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不等吴秀妹回话,齐伟清就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往床头一扔,继续闭上眼像具死尸一般享受了。
  “嗬,翰庭酒店?这小子还挺会享受啊。”张海明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点了点,脸颊潮红,一副酒还没醒的样子。
  张海明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不停地嘀咕:“有出息……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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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别挂啊,老……”吴秀妹无奈地放下手机,发了会儿愁,那小孩扔出去容易找回来难,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人家,该怎么把小孩找回来啊。
  她又在黑暗中哀叹片刻,忽然,一筹莫展的吴秀妹算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她又手忙脚乱地解锁手机,拨通了另一通号码:“喂,小董啊,你回阳山没有啊……回啦?那正好,婶有个事情想拖你和你朋友帮忙,你快去问问,你那群朋友有没有空啊?”
  “我们小县城好的酒店本就不多,这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了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我们县里的首富,他女儿结婚就是来这里办的酒席。”司机在翰庭酒店气势恢宏的大门口停下,觉得自己开得出租车都贴了金,成了兰博基尼。
  夜幕完全降下来了,齐临透过车窗看着这地处偏僻却富丽堂皇的酒店,心不在焉地道了谢:“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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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店的旋转门慢慢悠悠地才转半圈,何悠扬没这个闲情雅兴,觉得磨蹭,他指了指齐临怀里的小东西:“这怎么办啊?”
  齐临摇了摇头:“不知道,总不可能带回去……明天查查这附近有什么福利院吧。先把这一身衣服换了再说。”
  “哦……那你刚才定了几间房啊?”何悠扬不确定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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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一间啊,你想几间,每人一间,三间吗?”
  何悠扬扬了扬眉,脸上按兵不动,心里却有点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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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一进大门,训练有素的礼仪小姐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在看见他们一副穷酸样后,怀疑他们走错了地方,“这是……”
  齐临面不改色地在礼仪小姐们的簇拥下走向前台,拿出身份证:“我们刚才定了间房,请尽快帮我们办理入住。”
  “好的,先生,”前台机械化地接过身份证,不巧输入信息时抬眼看了眼来人,顿时傻眼,觉得眼前两个人就像是抱着孩子进城打工养家糊口的农民工,“您二位这是……”
  何悠扬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憋笑憋得肚子疼,他甩了甩头发,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天男散面粉:“快点吧,我们想……洗个澡。”
  前台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还是被他们俩惊世骇俗的造型震惊得说不出话:“好、好的,先生,这、这是你们的房卡,八楼,电梯前边左拐,噗哈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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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
  电梯匀速上升,何悠扬终于从镜子中看见自己啼笑皆非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差个破碗就能往马路边一坐去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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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怀中的孩子一直吮不到手指,不乐意了,不满地哼了两声,四肢并用开始乱动。齐临平日里虽然喜欢招猫逗狗,但向来对还不会爬的小婴儿敬而远之,觉得这东西就像齐老太太贡桌上的佛像,碰不得摸不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脆弱的玩意儿碰倒、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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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所措调整姿势,可是怀里的孩子越来越别扭。
  “它可能是饿了,都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他们肯定也不会喂它什么好东西吃。”何悠扬从齐临怀里接过襁褓,“我来抱吧,你这抱得姿势都不对。”
  齐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确不会抱,难道何悠扬去过月嫂班偷师,会抱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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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它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何悠扬做了个鬼脸哄它,还真抱得有模有样的,“还挺沉,叫它铅球得了,怎么样?”
  齐临:“你取的名字……都让人觉得很有投掷欲,想把它扔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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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房门,何悠扬微微失望了一下,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齐临定了个双人标间,而不是大床房。
  从硕大的落地窗外看去,这是个欣赏风景的好地方,酒店是好酒店,设施是好设施,只可惜阳山这地,好像本就没什么水天一色、山清水秀。窗帘一拉开,灯火都少得可怜,就一条还算秀气的河道,两岸初春的柳树却磨磨蹭蹭地还未抽芽,有点萧条。
  何悠扬把铅球轻轻放在沙发上,齐临开了空调,等室内温度上升,立马就想把铅球身上裹着的不像样的破布脱了。何悠扬去卫生间端了盆热水,沾湿了毛巾等着给它擦身子。
  齐临先是把它外层裹着的那块污秽不堪的外壳剥了,随手扔在一边,没想到几张纸从里面滑落在地。
  何悠扬捡起一看——竟是一张白纸黑字的送养协议和一张绿油油的出生证明。
  那张协议上用正楷写着:“因家庭贫困无力抚养,本人将于xxxx年x月x日出生的婴儿无偿送养xxx夫妇,望你们二人今后能善待孩子,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要回孩子。”
  最下面又写了三遍“望你们二人今后能善待孩子”和几个加重语气的感叹号。
  何悠扬将这张纸放到一边,心里有些堵。原来抛弃一个孩子,就是一句无力抚养能做出的决定,就像穷困的主人不堪重负,抛弃一只相依为命的狗,任他去流浪。
  “是个男孩,”何悠扬又拿过那张出生证明,草草看了一眼便递给齐临,他低垂着眼眉,坐在床边,喃喃地说,“我出生的时候……也差不多七斤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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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山县人民医院……”看见出生证明上的签发医院,齐临神色一凛。
  何悠扬:“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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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像是恍然大悟:“齐伟清有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逢年过节总是给我送死贵的礼物,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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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悠扬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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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临嗤笑一声:“齐伟清的朋友能走什么正道?现在看来这些被贩卖的婴儿,都要从他那里走一遭。”
  何悠扬先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这样的猜测确实十分合理:“你是说……只要他们合作,这出生证明就能母鸡下蛋一样随便开?”
  齐临点了点头:“对,完全不需要住院记录,就能轻轻松松在这家医院开一张出生医学证明,比办一个假证靠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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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冷笑一声,转身去看空调显示盘上的室内温度:“齐伟清做生意真是讲究诚信,怪不得生意兴隆。”
  “过年的时候,在医院遇见的那个我爸新女友,原先就是这家医院的,他们两个肯定是在那里认识的。她现在被调到江州,应该也和我爸还有那个张院长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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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悠扬若有所思道:“你当时在电梯口和她大吵一架,你除了指责她推了你奶奶,我记得你好像还问过她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小医院,来这里树大招风……她难道也参与了你爸的事?”
  齐临叹了口气:“参与多少不好说,但她肯定是知情者,齐伟清不太避讳亲近的人。”
  不太避讳亲近的人?何悠扬忧虑地看了他一眼。
  室内的空气差不多暖和了,齐临搓热了双手,开始给铅球脱衣服。
  可是他实在搞不懂铅球身上那套连体衣的构造,觉得解数独都比解衣带容易千倍。脖子那儿明明白白的蝴蝶结在他的百般努力下不小心成了一个死结,铅球如有实质地盯着他,齐临汗都要下来了,觉得被一个还不会说人话的小东西嘲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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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悠扬看不下去了,毛巾往盆边上一搁,上前解救:“齐少爷,你到底会不会啊,还是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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