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留京

  马蹄得得,踏上平滑的青石板路。
  两旁的树木苍翠,偶尔有婉转的鸟啼划过树梢。挂在两匹黑马颈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平缓的驿道上,显得格外平缓而又悠长。
  车厢内后坐的突起处,陈欣华特意铺设了一张柔软的小榻,端哥儿裹着一床雨过天青色的夹纱薄被,伴随着马车有规律的颠簸,已然沉沉睡去。
  崔遥听着陈欣华方才与婢女压得极低的对话,望着眉目婉约却又隐约露出坚毅之色的妻子,心里一片担忧。
  妻子执意要去淮州为柳先生贺寿,他劝阻不得,唯有形影不离。
  待婢女与陈欣华说完了话,挑了帘子退出去,崔遥迟缓地问道:“欣华,能不与说与夫君,你此去淮州到底为着什么?”
  因是贺寿,陈欣华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帔子,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立领,上头一枚色如玛瑙的红宝石领扣熠熠生辉。
  乌云堆叠、清华无边。大红的锦衣没有显得陈欣华俗气,反而添了些妩媚。
  瞧着崔遥目光里掩饰不住的担忧,陈欣华宽慰地一笑:“确是为柳先生贺寿,顺待替二哥传句话,夫君不用担心。”
  依然是愿意有事情自己扛着,不想说与自己知晓。还是说嫁给自己这几年,在妻子心间,自己从来不是坚如泰山的依靠?明知道有危险,她依然不愿意与自己分担。
  崔遥伸手出去,揽了妻子在怀,轻轻抚上她的鬓发。一股无助的怆然涌上心头,又被自己无声的叹息砸得浑身生疼。
  江阴只怕是要生变了。崔遥虽整日闷在书房读着圣贤书,单等着下场的科举,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打从大公主接了妻子叙旧,扬州郡守夫人与粘家对妻子的态度来个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依着妻子的个性,本可不卑不亢清者自清,断然不会与这些前倨后恭之辈交好。
  事实却不然。妻子浸淫扬州官家夫人之中,结交权贵好友,竟然游刃有余,学起了往昔粘亦纤的八面玲珑。
  早先并未留意,此前方发觉,妻子与岳父的书信积攒了一大堆。明明有着扬州官道可走,却有相当一部分花大价钱托了绿林镖局。
  镖局看重的是江湖意气,从不泄露托付之人的底细。信件从镖局出发,一则是妻子谨慎,还有一则便是她大约觉得扬州的官场早就不足信任。
  这些书信都被妻子牢牢锁进炕桌的抽屉里,唯有她自己拿着钥匙。若是自己问起,妻子总是一语带过,只转达岳父的问候,并不给自己瞧岳父的手迹。
  岳父的生辰在即,妻子不是忙着打点送往皇城的礼物,却独独要去淮州替柳先生做寿。历山书院是陈家的私产,崔遥从未听说有位状元柳先生在那里执教。
  种种际像凑在一起,联系到江阴这一带的风湍水急,崔遥心间有种预感呼之欲出,却从妻子口里问不出一句。
  “欣华,你从前可曾见过那柳先生?”崔遥轻缓地一吻落在妻子发间,含着满怀的爱恋与担忧。
  陈欣华颊上胭脂轻点,更添了些潋滟与调皮,向丈夫笑道:“老人家在历山书院待了多年,我自然识得。这次便好好替你引见,能得柳先生指点几句,夫君明年科考必定大有裨益。”
  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崔遥不晓得是该叹息还是该庆幸,嗅着妻子颈间淡淡的幽兰芬芳,只是将揽在妻子脊背上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
  陈欣华不晓得丈夫心间的思虑,伴着马蹄单调的得得声,连日的劳累添了不少疲惫。她靠在丈夫怀里,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安静地阖上了双目,与儿子一样进入了梦乡。
  钱唯真又捱了两日,见这场清算之风不仅停不下来,而且大有演变成倾盆大雨之势,再也不敢等闲视之。送往扬州的银子运出后,他依旧坐卧不安,深觉此次只怕是自己的大限,有些事便须早些打算。
  晚间二儿子钱珏携了孙子过来请安,钱唯真恍然记起,儿子这次回京述职待得时间委实有些长。因是忙着户部与扬州的事体脚不点地,竟忽略了这一茬。
  命人将孙子带去夫人那里吃点心,钱唯真掩了书房的门,向钱珏慎重问道:“今次你蒙圣恩回京述职,吏部可曾发下文?大约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州去?”
  钱珏面露迟疑,起身回道:“父亲大人所问,正是此次蹊跷之处。儿子问过吏部的官员,道是圣上特意点了儿子的名字,说是另有安排,大约会留任京中也说不准。因父亲连日忙碌,户部又有些麻烦,儿子不敢拿自己的事情惹父亲烦恼,故此没有前来回禀。”
  钱珏在皇城也有几位好友,此间回来呼朋引伴,也与往日的旧知诗酒谈笑。席上听户部一位同僚悄悄告诉他,圣上大约有意让他留京,前面已与吏部打过招呼,已然板上定钉,只是公文还未下发。
  京州虽好,哪里及得上姑苏繁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姑苏皇城便是如假包换的温柔富贵乡。
  京官如同身上镀了一层金,与地方官的含义又有不同。钱珏欢喜在心,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向那同僚深深一揖,算是承了他的情。
  这几日钱珏已经在盘算留在皇城的生活,想着如何将自己从前住的院子翻修,如何替妻子在后园砌个大大的花房,再为儿子搭一架秋千。
  在父亲这张大伞的余荫庇佑之下,又有自己的政绩斐然,钱珏深觉从今往后,仕途必然更加顺风顺水。
  最重要的是,他与兄长都在父亲身畔随侍,钱府的好处再不是长兄一人独得。
  钱珏心有七窍,生怕公文一日不发,事情还会有变。虽然那同僚说得笃定,他却故意不与父亲提起,只安心等待着吏部的文书。
  今日钱唯真慎重问起,这才不得不说。
  “你糊涂”,钱唯真袍袖一挥,凛然的怒气直接涌上心头。瞧着儿子眉宇间遮掩之色,分明早就知情,恨不能一掌掴向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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