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负

  自从陶九思生病后,卫负雪尽量掩饰他那些惊天动地的想法,捡些陶九思爱听的答案说,好让陶九思开心顺心,不至于再被气病。
  陶九思见卫负雪回答的愈发有章程,渐上正道,以为是孺子可教,更加勤勉认真。
  转眼就是盛夏,陶九思给卫负雪做老师已经三月有余,师徒俩从一开始的磕磕碰碰,到现在的相谈甚欢,看的桂嬷嬷是一脸欣慰。
  这天已近夏至,酷暑难当,陶九思怕卫负雪上火中暑,一大早便拎着壶酸梅汤去书斋。
  其时,卫负雪正在桌前看书,暖光融融照在他的脸上,缓和了冷厉的气质,使得他看上去好似是个可亲可近的凡人。只不过今天分外苍白,平日里红润的薄唇失了血色,长长的睫毛也无力垂着。
  只可惜陶九思的心思飘向了在别处,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卫负雪的虚弱。
  陶九思正在想,这孩子自从发现他会早到,每日都会比他更早等在书斋,即便到了下课时间也总是拖着陶九思不放,祈求他再讲一些。求知若渴,闻鸡起舞,这两点倒是比卫容与强上不少。
  陶九思坐在桌前,把酸梅汤递到桂嬷嬷手上,桂嬷嬷见了那桶酸梅汤,如获至宝,连连感慨:“少主子还没喝过这东西,太好了太好了。”
  卫负雪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淡淡笑道:“先生,你来了。”
  陶九思笑笑,问道:“方才看了些什么?”
  卫负雪:“正读到《高祖本纪》,高祖醉斩白蛇。”
  陶九思点点头,道:“那我们今天就来讲讲汉高祖刘邦。”
  陶九思上课很是随性,每日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内容,往往依据卫负雪的兴趣或者问题,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加上他博学洽闻,别说卫负雪,常常连桂嬷嬷都听得入迷不已。
  今天的课堂似乎有些不同,平时精神头不错的卫负雪,无精打采鲜少开口,坐在那好似随时会倒。
  陶九思终于注意到了卫负雪的不妥,皱眉道:“大殿下可是不舒服?不如休息一日?”
  卫负雪听见,想摇摇头,说上一句:“先生继续”,可张嘴半响却发不出声,挣扎一番,竟然晕了过去。
  陶九思和桂嬷嬷大惊失色,陶九思扶起卫负雪,不停轻唤着,又嘱咐桂嬷嬷去找人来。
  不多时,桂嬷嬷去而复返,带的不是太医,却是位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公公。
  陶九思认得,这便是花云台。
  花云台会些医术,给卫负雪搭了搭脉,转头问桂嬷嬷:“少主子怎么如此虚弱,他的饮食你怎么伺候的?”
  桂嬷嬷跪在卫负雪身侧,呜咽道:“少主子不让我提。”
  陶九思搂着卫负雪,才发现他何止瘦骨嶙峋,简直是一把皮包骨头,搂得稍微紧点,都怕捏碎。陶九思轻缓道:“桂嬷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我或许也能帮上一二。”
  陶九思一开口,立刻有安定人心的作用,桂嬷嬷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哭着道:“还不是杜贵妃!”
  原来,有一日杜贵妃请了三皇子和四公主吃饭,三皇子不经意说道,大哥最近学业长进不少,父皇表扬了几次。
  杜贵妃争强好胜,心想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比不上无人问津的大皇子,晚饭后立刻叫来二皇子好一顿训斥,又令方宗奇给他加了许多课业。
  这么一圈折腾,杜贵妃尤不解气,便吩咐了尚膳监将大黄子的食材供应减半。
  卫负雪那点吃食本就少的可怜,再少一半,哪能吃饱?况且卫负雪还管着陶九思的午饭,为了让陶九思吃饱,也为了不让他察觉出端倪,卫负雪居然吩咐他的一日三餐改为一顿,所有食材都紧着中午这顿来。
  卫负雪不过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此一来,哪能支撑。
  桂嬷嬷说到这里,似是心痛不已,哭了半天,稍微平复,又道:“昨晚,殿下又跟着花公公……”
  “嬷嬷,慎言!”花云台忽然打断,显然有些事他不想让陶九思这个外人知道。
  陶九思没有深究的意思,人人都有些秘密,何必逼着不放。且他心中正五味杂陈,自觉卫负雪吃不饱饭,自己也是帮凶之一。
  花云台恨道:“杜想容这个贱人,不如让我一刀杀了她了事。”
  陶九思一惊,忙道:“万万不可,那样大皇子的处境只会更难。”
  花云台哼一声,瞥了陶九思一眼:“用你说,少主子早就交待我了。”
  陶九思没心思计较花云台的无状,继续道:“况且杜贵妃虽然是动手那个,可我看三皇子才是背后祸首。”
  花云台仔细想了想方才桂嬷嬷的叙述,也觉得很有道理,便干巴巴的点了点头。
  陶九思低头看着面色如雪、牙关紧闭的卫负雪,道:“杜贵妃和三皇子的账日后再算,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让殿下醒过来。”
  又心念飞转,想到自己正好有壶酸梅汤在书斋里:“嬷嬷,给他灌点酸梅汤。我原本怕殿下吃不得酸,放了不少糖在里面。虚脱之人吃点糖再好不过。”
  嬷嬷正要转身去拿,花云台却抢过卫负雪,冷道:“陶先生请回,我们自会照顾大殿下。”
  陶九思怀中一空,颇觉无奈,但花云台显然身手不错,又懂医理,交给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好向桂嬷嬷道:“嬷嬷,以后我带午饭来给殿下,让他早晚吃好些罢。”
  桂嬷嬷含泪点点头,跟着花云台出了书斋。
  陶九思慢慢踱步出宫,大皇子病倒了,自己也算得了一日清闲。漫漫长日,忽然就不知道如何打发。于是托人带话给夏开颜和方宗奇,晚上约他们一聚。
  上辈子,夏开颜和方宗奇都是主动和自己结交,现在重生一回,陶九思选择迈出了第一步,殿试结束后,便约过二人喝茶。三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很快就引为知己,闲暇时便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陶九思知道这辈子三人难免还是会走上分歧之路,但结局分道扬镳,便不享受过程了吗?
  不,陶九思对自己说,且不说他现在有了一世经验,会尝试着将三人拧成一股绳,就算三人还是选择各位其主,那也还是会有无数个秉烛夜谈、共抒抱负的快乐时光,这些记忆,相信即便是时过境迁,三人也都会记在心里,成为前行路上的一盏明灯。
  我还有那样年少奋发的时候,我曾立志要万死济天下苍生,我曾有过高山流水的友谊。
  这次聚会轮到陶九思做东,地方定在城东逐水居。逐水居清幽雅致,茶点又很出名,定在此处,三人不但可以开怀畅谈,陶九思也能喝上一壶好茶,吃几块精巧茶点。
  今天左右没事,陶九思便先去了逐水居,喝茶吃点心,等着夏开颜和方宗奇。
  方宗奇现在是二皇子的先生,职位比陶九思高上些许,乃是正六品的侍讲。
  再说夏开颜,吏部的人大概看在他父亲礼部尚书的面子上,给他安排了个六品的工部主事,倒是个实差,比陶九思和方宗奇忙不少。
  陶九思被茶点塞了个半饱,夏开颜和方宗奇终于现身。
  夏开颜一见桌上有吃有喝,急急忙忙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吃了块点心,这才说:“今日可太忙了,我午饭都没吃,白尚书这是活活要把我们逼死。”
  方宗奇一撩袍子,在二人身边坐定,道:“夏兄,吃有吃相。”
  夏开颜哭丧着脸:“换你来工部半天试试,别说吃相,连个人相都要没了。”
  陶九思闻言笑道:“开颜,当初你哭着喊着要去工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宗奇,他怎么说来着?”
  方宗奇复述道:“若能让我去工部,就算累死,也是笑着瞑目。”
  夏开颜摸摸耳朵,道:“别光打趣我,你们二人最近怎样?”
  方宗奇耸耸肩,道:“二皇子敏而好学,不过和我除了上课内容外,没什么交流,倒没什么特别的。”
  陶九思一听,得意一笑,施施然拢起袖子,笑道:“大皇子啊,不但敏而好学,而且性子坚忍不拔,最关键的是还能体恤下属,我这工作可是舒心的不得了。”
  夏开颜一听,羡慕道:“我想去,我想去。你们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擅长教人,小陶我和你换!改日他做了皇帝,我也是帝师!我爹肯定高兴!”
  方宗奇听到这里,忙正色道:“开颜先别闹,我有正事要问你们。”
  夏开颜言,立刻收了嬉皮笑脸,端坐好,问道:“不知是何事?”
  方宗奇道:“人生在世当有一志向,我等寒窗数载,如今已经登科,正是一展抱负之际,我想问你们二人志向为何?”
  陶九思想起来,上辈子方宗奇也曾这样问过他们,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好像是引了北宋张载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陶九思正在回想往事,夏开颜已经答道:“我希望此生都能坚持本心。”
  方宗奇道:“我想坚守正道。”
  上辈子,夏开颜实现了愿望,只不过他选的是卫负雪。上辈子方宗奇就悲惨许多,一开始他在裹挟下,不得不选择帮助三皇子。后来二皇子登基,不计前嫌,留他在朝为官。但还没怎么发光发热,卫负雪便打进了京洛皇宫,他不愿归顺,最后竟然撞墙而死。
  二人说完,都望着神游天外的陶九思等着他的答案。
  陶九思思忖片刻,缓缓道:“能择一明君,辅他开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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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些时候可能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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