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世界(12)
夏翊带兵占领了吴起。
城破当日, 他与士兵们约法三章:
“我们是为了争一个公平, 为了我们的妻儿, 为了我们的尊严。但别忘了,我们到底是守护边关的军队, 我们的敌人是津人,是无道昏君,是奢靡的官员, 不是边关百姓。破了城,谁敢杀人放火, 杀无赦!淫人妻女,杀无赦!肆意搜刮, 杀无赦!”
“是!”
叛军们涌入了吴起城。
百姓们锁紧门窗, 惊惶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
大军脚步在黄沙滚滚的路面踏出沉闷的声响。
叛军们接管了衙门, 将什么乡老村正暂且“请”到厢房里待着,吃喝不愁, 性命无忧,只是不能出入, 也不能叫人带出一句话一片纸去。
夏翊叫了柱子带些会数算的兵,并城里拎来的两个账房查账。自己则带人去收拢吴起城的守军。
守城将已领自尽而亡。
夏翊吩咐人好好收殓, 他找了其副手。
一番商讨,对方对夏翊这个声名远扬的将军也是敬重有加, 再加上城中守军大多心都倒向了叛军, 没费多少力气, 吴起的两万余守军便被叛军收编。
夏翊叫人开了城中粮仓, 让大军整肃休息,过一日再上路。
入夜。
毕竟是初战告捷,夏翊也没太拘着手下的兵,叫战战兢兢的府衙下仆带人整治一桌好菜,犒赏大军。
说是好菜,大多兵丁也不过能多分一碗带些肉末的汤。
吴起和嘉安一样,没什么财富。
倒是那些去查账那些,翻出不少漏洞来,一番比对,确认这苦寒之地,竟也能养出这些硕鼠。
柱子抹着汗来报:
“……这城里,官都是朝廷派的,但‘吏’早被三姓四门的大家把持。城西许,城东张,城南城北两大王。就说张家的老太爷,往下数,儿子辈孙子辈,竟然二十多个人待在衙门里头……清水衙门清水衙门,只账上是清水,口袋里都是油水!”
夏翊嗤笑,头也不抬:“抄。”
柱子脸上露出点喜色,应着就要走:“哎!”
“等等。”
“将军?”
“你带人看着,不许私藏一粒米——这库里都是民脂民膏,也不知道是搜刮吴起的百姓几辈人刮下来的。”
柱子脸垮了:“是。”
夏翊听着音儿沮丧,抬头瞪了他一眼:“没说都不能动。不能动我抄他干什么?一半充军需,一半封在库里头,找精兵守着,到时候缓缓给民众分了。但现在不行,秩序没重新立起来,这会儿分东西,容易生乱。”
“哎!将军您英明!”
柱子喜滋滋地应了,带着人去了。
整座城忙上忙下,但有夏翊三令五申在前,另有一帮他遴选的亲卫不错眼珠地盯着,没人敢胡来,乱中有序,倒也安生。
忙忙碌碌一整天,至晚间的时候,夏翊站在墙头,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拿着酒壶喝酒。
下头的亲兵报军需官找,他懒懒伸手示意下头人上城头。
军需官仰起头,看见他们的大将军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已微醺,面孔在城头火把的映衬下,眼角竟似有一抹嫣红。
军需官看到恍惚了一下,这时候听大将军在上头招呼“上来”,回过神应了一身,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是太久没见女人了怎么的?
方才竟生出什么狗胆子来了?
他不敢表露分毫,恭恭敬敬上了城头,汇报带人收编城中贪官污吏财产的情况。只一点——这群蠹虫私藏的大多是珠宝古董,没多少粮食,值钱是值钱,但如今在边关这地方,去哪儿换粮草去?
以往是和河东丰腴处要粮,往往被朝廷推三阻四。
但现在都是叛军了,更没处要。
自然,打是可以打过去的,但有一点:
吴起赶巧,有粮仓存粮,然而并非每个城——特别是边关都有粮仓。到时候要是没有,你怎么办?
自古以来打仗都少不了烧杀抢掠。
秩序破坏后的军队放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打仗总得有补给,有支撑。
朝廷打仗靠着后方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你叛军靠什么?
只能是靠抢。
打下一个城,有粮仓的也就罢了,没有的,不够的——这是大多数,毕竟这么十好几万人,粮仓满仓也撑不住,更别说官员里头以次充好、虚报数目的可不少。如此以来,军队可不是得烧杀抢掠?
军需官理解大将军的仁善,可要他说,这不行!
仗这么打下去,军队是得饿死的。
到了饿的时候,哪管你什么三令五申?
与其等这群将士毫无下限,不如你适当放开?比如抢可以,只能抢多少;或者比如抢光可以,不许淫辱妇女杀害人命?
结果夏翊听了他委婉的建议,笑了笑摇头:“我有法子的。你不用担心。”
军需官一个头两个大:
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
这么些人!
加上今儿新增的,足足十二万了,吃穿嚼用可不是我在管?
大将军您是会打仗,您会养活这帮人吗?
但是夏翊摆手叫他下去,他不得不满怀忧虑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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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六皇子府。
府主人正大发雷霆。
“……你们谁说的,顾翊满门忠烈、不敢有违逆之心,若想说动他助我成事,只能逼到他走投无路?哈——现在他倒是走投无路了,他反了!谁说的他赤胆忠心?啊?他敢造反!……”
李成业伸手指着下头一群谋士属臣大吼,脸色涨红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计划里,是要顾翊的边军和京城自己买通的龙骧卫里应外合。
否则,若只有龙骧卫在手,没有力量阻止其他卫所,他怎么逼宫?
就算是万幸打进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兄弟们肯定乐开了花,打着“勤王”的名义就能正大光明调动军队冲入宫中,杀了自己这个“乱臣贼子”(说不定还要让父皇“乱中不幸宾天”),接着名正言顺地继位!
只有掌握了边军,靠着绝对的武力压制,他才能有把握!
现在——现在倒好!
顾翊他奶奶的反了!
如今这可不是什么皇位不皇位的问题了,这是他大宿还能不能存续的问题!
此刻李成业心中说不尽的懊恼,若是大宿真的被顾翊打下来了,那自己就是大宿的千古罪人!
于己,则原本安安分分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指不定被封个王当当,现在倒好了,要亡国了!
他懊恼,但他和皇帝一个毛病,有事儿不会反思,都怪别人。
于是谋臣们遭殃了,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好一会儿才有人缩着脖子站出来安抚:
“殿下莫慌,顾翊成不了事。”
“成不了事?”李成业怒极反笑,“谁当初和我说顾翊赤胆忠心、可为倚靠的,啊?谁当初和我说他顾翊不下点猛药是不会背叛父皇的?哈,你现在来跟我说顾翊成不了事?”
“殿下,请您听微臣细说。”
那人战战兢兢,拱着手弯着腰:
“叛军的难处,难就难在一个‘粮’字上。”
边关苦寒可不是说说。
吃不饱穿不暖在那头儿是正常的事儿。
平时将士守城尚且吃不饱,你现在让他们打仗?
就算是劫掠民众,哪个城的百姓家中存粮,能供得起十几万大军的口粮?
纵然是有,顾翊这么干,就是坏了人心了。
——六皇子府议事这会儿,边关的消息已经一道跟着一道传过来。
吴起城破,守军归降。
这消息叫人眼前一黑。
但要李成业这位属臣来说,这城夺得轻而易举,不是坏事。
顾翊的檄文,生生气晕了皇帝,朝中无人敢言,私下却都有渠道知道写了些什么,不少人看得心有戚戚、心生同情,可想而知边关那些将士看了是个什么心情。
但你顾翊能这么夺一座吴起,能接着如此夺其他城池吗?
你说是皇帝逼反了你,你说他是无道昏君、祸害天下。
但你呢?
你的兵没有粮,你不祸害天下吗?
只要——只要叛军烧杀抢掠,血洗了一座城,再之后,再也不会有士兵被他的檄文与控诉打动。
皇帝多疑,所以叫常驻在外主要的武将家眷都呆在京中。但小兵没这个待遇。
不少士兵,除了被征调的,都是当地或者附近的军户。他们的家小,就在城中。
你顾翊洗劫了一座城,就是告诉他们——
绝不能开城门。否则就是家破人亡。
到时候,守军也不像是吴起的守军那般猝不及防,早早坚壁清野,仗着城池坚固,不给叛军一颗米,你顾翊的兵还能那么好打?
就算你是战神,一个又一个城池,一场又一场硬战。
早晚疲惫不堪。
而京中,还有十几万人等着呢。
属臣说了所想,李成业的怒火才平息了些许,冷声道:“如此也就罢了。给我盯着,等顾翊败了,那十几万兵我们设法控制在手中。只是这次,我那几位兄弟必然也都盯得紧,你们回去给我都仔细想主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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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一点的,自然不会仅有一个六皇子府上的小吏。
朝中,文武百官议论不休,都在争怎么办:
是讨伐叛逆?还是安抚分化?
若是讨伐,谁人为将?若是安抚,许以何等条件?
这些争论一时半刻没个结论,但有一点确实很容易决断的:
在所有人一致同意下,皇帝下令严禁各地给顾翊军供应一粒米一根草。
如此一来,就算顾翊的边军勇猛善战、逢城必克,而皇帝之后派去的援军救援不及,叫顾翊拿下肥沃的关中平原,也要考虑到此时节方才初秋,北方地寒,南方此刻已有大片熟稻供人收割,而北方却还不是收成的时候。
就算叛军拿下关中,又何来补给?
朝中安稳下来,都道,顾翊此人,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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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不这么想的,就只有夏翊了。
哦,还有一个人,叫檀九章。
当军需官又一次找到大将军抱怨粮草不足——准确来说,即将告罄——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大将军露出了一个带点狡黠意味的笑容。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些许陌生的笑容。
所有的边军——现在是叛军了——都习惯他们大将军说一不二、威严刚毅的模样。但这个时候,看到这个笑容,军需官恍惚想起来,他们的将军也才二十几许。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怎么笑得出来?
“明晚亥时,带着你手下弟兄,来营中找我。”
夏翊勾了勾嘴角。
“——比你想的,多得多的粮。”
……比他想的,多得多?!
军需官有那么一刻,都怀疑夏翊在说胡话了。
军队嚼用是个天文数字,一个兵一天就能吃个两升米,10升1斗,10斗1石。这么一来,十万大军一个月怎么也得吃掉个六十万石。
还不要说最近大军不断收编沿途溃败或主动投来的朝廷军,还有路过地方的青壮。
军需官琢磨着怎么也得来个七八十万石粮食,军队行军才稳妥安稳,就算有个一时困难也不愁。
比他想象得还多?
九十万?一百万石?
将军这不是发癔症了吧?
然而夏翊就叫他次日晚间来。
军需官满腹狐疑地回去了,第二天到了时候,叫上十几个兵,跟他去主将大帐。
谁知到了门口,被那个叫柱子的小厮拦了。
“将军……现在有事。”
柱子脸绷得紧紧的。
他不擅长撒谎,说这一句,面皮就在作烧。
他家将军是有事。有的这个事吧……
却很让他柱子不晓得怎么讲。
半个时辰前,有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男人游走到军营附近。还在外围就被哨兵看到,正待按住,那男人掏出怀中一枚玉珏,言说是大将军派去征粮的。
哨兵不敢擅专,层层报上来,一直到了柱子这里。
他问了将军,将军叫把人带进来。
——吩咐的时候,表情还挺平静的,只有一丝微微的喜色。
柱子很理解,他也知道现在军中“粮荒”的事儿,被将军靠着赫赫威名镇住了,没闹出乱子,但到底消息渐渐有些流传,底下人指不定想什么。
现在要真是有了粮,就好办了。
他把人带进来,谁知才和将军打了个照面,将军脸上礼貌的笑容就换成了错愕,紧接着是惊喜。
将军整个人抢上两步,抓住了来人的手,脱口叫了一声“九章”,紧跟着就叫柱子出去,不要再进来。
柱子有点不放心。
他打小给他们将军做小厮的,从不认识一个“九章”,未免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有问题,出去是出去了,也不敢违反军队的规矩贴在营帐外头偷听,但到底屏气凝神时刻关注。
野外行军,帐子不比将军府,隔音自然弱了一些。
好在将军有军队里养出的警惕性,里头两人说话声音极低,只能听到动静,听不到说了什么。
柱子放下些心,站在外间不动。
谁知过了一会儿,脸色就渐渐诡异飘忽起来——
里头……里头含含糊糊,传来的却仿佛变成了呻-吟与喘息?
将军……将军和那个劳什子“九章”?!!
……等、等等?!
怎么听起来,呻-吟的那个,比较像是他家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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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感到惊恐,感到孩怕,感到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