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千禧,国祚绵长,非常和平。没有地震、飓风、洪水,也没有外星人攻打地球——但好像是有过的——签了协议不让说。湛超都无暇顾及了。事情说穿了,是他被发现了,本来也是那么希望的。可之后呢?定罪还是释放,没有说。湛超是公诉期里的嫌疑犯,失了意念自由。他心生欢快,但更多是惶惑;他官能痴钝,差点忘记自己姓湛。
  元旦有假,坐飞机跟湛春成回石家庄,五点落地。天比皖中的褪了一度色,空气更寒,沙沙地擦刮鼻喉。和那人相离近百公里,想一想,这分隔俨然也是种安缓的煎熬。
  湛沛生跟谭惠英来正定机场。中年男女丰肥华贵,一并起即是国人很传统的背后满蕴分崩离析的笙磬同音。谭惠英穿的是新貂,流光溢彩,“儿子!爸!这儿。”湛超招手应了声,过去站定,她恨不能生出八双手,把独子从头捋至脚。开口竟有恨声:“瘦了。”
  湛超拥抱她。心想:你儿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湛春成、湛沛生、湛超,横摆一排依次看过来,你要惊叹基因造物之奇妙。多年后的“共享”概念全然能套进这份相似里。可很怪,三人顾自背道而驰,隔辈的还算相亲,一级亲属间反倒拦了沟渎。只是这样的事,从来不能说是谁的错,更不能去追溯的,去轻易问责谁的。父子父子,可能就他妈的是个悖逆。湛沛生要了酒楼的席,车子载去先吃一餐。酒楼珠围翠绕,应侍伶俐。湛超童年跟他爸去过青岛,生啖海鲜不皱眉,湛沛生便胖手贴着秃额,搔啊搔啊搔,逾刻一合餐谱:“不够再加。超儿,使劲吃!”一面自转圆桌,展眼摆上鳖、蟹、虾、鲍。他也是很拙笨一个人。
  没什么话说,湛超也尽自不让他为难。他提筷伸向鱼,“嗯。”
  “酒喝吧?爸,你也来一杯,酒化瘀对你血管好。”湛沛生招手,“加瓶刘伶醉头曲。”
  湛春成食指尖在他拇指玉箍子上一点,“哟。四十大几岁人戴起这东西。扮乾隆干哕人呐?黑介叫人给你指头斩掉。小那会儿还朴朴素素。”
  “吔,爸你不识货。”湛沛生耸眉,“这他娘的是和田的玉!”
  “呸,纯属烧的。”
  晚上驱车回县,一路有烟花盛放。
  谭惠英摘了玉镯、耳坠、戒指、翠玉貔貅颈链,钻进不染纤尘的大厨间,熬一盅苁蓉寄生羊肉汤,开了垫一块绒布,滚着端上二楼,敲开湛超的房门。湛超正坐床上逗猫,手法纯熟,搔得小咪舒成一条。
  洋楼是前年自建的,装潢奢豪,更在风水方面费了心思。彼时湛沛生听闻北京来了个高雄风水大师,命理五术无所不通,当即亲自驱车前往。鞠躬作揖,拳拳之心撬动了大师严丝合缝的嘴:“好啦!随你去看就是。只有半天哦。”到了半成品的小楼,生张熟魏,来了半县人,见个闽口的羊须瘦猴念一支字诀,指这里:“拆掉哦,挡家运内。”点那里:“挂面镜子,最好要铜哦。”湛沛生垂手喏喏,不久问:“大师,您说的这些水晶啊镜子啊,我去哪里置办好呢?”大师招手,湛沛生侧耳,“我徒弟有在卖哦。”
  湛超回来观摩一圈后跳脚,“盖三清观呢?!那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爸,你前晌儿敢把那木头剑挂我屋头,后半晌儿我就改姓谭。”
  “扇你妈个脖拐!”湛沛生拍案,“大师说了,邪物就靠这个镇。”
  叮咣五四闹一通,湛沛生投降。他致电大师索求他解。大师叹:“也是可以请一只黑猫啦。不过谨记一日三餐,也不可喂生食。我另一个徒弟有在卖哦。”
  碳黑的小母猫请来湛家做西太后,脾性坏透了,只给湛超好脸。
  “妹妹就只有你能摸。给你爸碰下那个吱哇乱叫。”谭惠英搁下碗盅,“趁热。”
  湛超摇头笑,“甲鱼还满在我喉咙眼儿呢。”
  “那等晚上喝。”她踢了拖鞋盘腿上床,手从他额摸到颌,“我哩宝眼都凹了。安徽那块吃的不好啊?你爷爷是苦出生,没吃没喝儿过来的,觉悟高,你呀不能光听他的。同学间什么时兴的好玩的,跟妈说,妈给钱,可不能落了别人?嗯?”
  “你工农出身怎么尽教我骄奢淫逸啊?当几天富婆给你烧的。”湛超也摸她,“我觉么着我是没瘦,您倒又发了点。”
  “来,小撇子给妈捶捶腰。”谭惠英横卧。
  谭惠英是病理性的胖,准确说,叫“浮嚢”。她是肾炎,小月子里操劳加受寒,好在尿蛋白不多,病算轻微的。她确诊后即被告知生不宜生育,湛超成了她最后且唯一的完成,挖心挖肺犹嫌不够。湛超衣袖三折,搓温了手,顺她背肌一道道捋。屋子烧了暖气,谭惠英单穿件薄丝衫,丰腴皮脂给了她奶油蛋糕的质地,骨肉沉积,湛超按捺动时有波涌感。不因为任何,只因他心里爱了颜家遥,一撮盐,他丝毫的与他者的碰触悄然变了味道。原来很普通的,这是母亲,寸寸缕缕摩挲下来,都是依恋而已;如今他捏过她后颈、肩胛,急停于肋侧,需刻意绕过她隐约的内衣痕迹。或者只是因他将满十八岁。母子母子,谁都不能说它全然质纯,自抽枝发芽起,总有过那一帧半帧的耻愧梦景,竟成了性启蒙。但不影响的,至少多数是的。
  “超超。”谭惠英闷声,“超超。”
  小黑咪窜上窗台,发了婴泣。湛超:“嗯?妈。”
  “妈妈老是在想,幸亏你是个小子。”
  湛超乐,“要不这家财往后不定落哪个王八蛋手里呢是吧?”又问:“我爸......嗯?”
  “男的不自重,女的又想攀高枝儿,防也是防不住的呀。我是愈发看开了,不折腾出小冤家来就行,剩下的随他去吧。你爸一年有多半在矿上过,要么搁外地,总要有些莺啊燕啊给他伺候服帖。比嫖费点钱,好赖不带病。”谭惠英望定墙角,“妈妈有时候倒真想再过原前的日子,穷是很穷,但他心在我这里。”
  过往事,都是谭惠英口述:你小不知道,那年举报我的是厂里一个政治部主任,半辈子搞阶斗,该退了还留下来,清“四/人帮”。我那阵儿腰跟给车碾了似的,厂子去不了,他拎一网苹果跟五斤粮票,来叫我多休息。那时候夜是很长的,没有娱乐,熄了灯就睡觉。奇了怪了,睡不着。你爸点根烟,就背着我坐床头,也不说话。苹果他想扔了的,琢磨半天留下了一颗,加冰糖给我煮了碗苹果汤。你很小,才五六岁,什么都不懂呢,醒了就知道趴在我肚子上喊,妈妈,妈妈,不疼了吧?我是掉了块儿肉,可我真的没有难过很久,我觉得我没了的东西都能再长回来。其实是我搞错了。
  谭惠英还曾说:你天生多情别不信。妈妈既怕你被人伤害,也怕你害人。
  过了元旦,深冬重跌而至,大地腾起白霜,年味也浓了。
  傍晚上体育课,近了期末,练排球。这算酷刑,排球质硬,垫起来疼得很,冬天又皮绷肉紧,动辄拍出腕上一片血点。祝宝钢吹哨:“颜家遥借钥匙去拿十个排球来,帮我教他们垫球。”一班人对分,颜家遥教其中一半,列队报数,带去操场另一端。
  颜家遥挽起袖子,举高左臂,在脉处画圈,“尽量让球的中心落在这里。”湛超分到一颗球,团在手里抛高抛低,目光铆着那一块发青的皮肤。
  “尽量朝上抛,不要朝前。”颜家遥嘴间白汽呼出散开,“朝前,就会脱手。”
  湛超喊:“二传,给我们示范一个啊!”
  一排人低笑。颜家遥瞥他,拿过球后连续垫击十次不断,说:“就是这样。你们注意听声音。听到梆这种比较脆的声音,就对了;是闷响或者啪,就说明歪了。”
  湛超像渡桥上揪过路人帽子的小阿飞,又喊:“听不出来啊!再拍一遍!”
  低笑变哄笑,钱越嘿哈拐他一肘。颜家遥抿唇后松开,“那你就给我认真听。”
  口吻俨然是警告了,湛超乖了。他其实就是故意的。他激得他怒火中烧才好,怕他这么默默不言语,把那晚的拥抱给温吞吞地忘记了。哪能那样呢?我心都给你看了,险也认了,是浇我冷水还是喂我蜜糖,总要说准呀。球倒是蛮能泄愤。一颗颗的,圆滚滚、硬邦邦,鬼知道弄痛过他多少次,又被他摩挲揉捏过多少次。真他妈不甘心,球都这么好命,飞远了也会被逐着不放过。于是腕间用力,球弹得颇高,他昂头等着,一秒、两秒,也飞太高了?天空没有痕迹,苍白得人昏眩,感觉贫了血。球嗙地砸过他手背后弹开落地,咕噜噜滚远,他龇牙,拔腿去追。风是一排短针绣他的脸。
  余十分钟下课放学。祝宝钢吹哨:“整队!”
  收球,湛超拉起网兜。他敞着夹袄,鼻尖一片汗,“我帮你一起拿。”
  “我一个人也能拿。”颜家遥点球数,十个,不少。
  湛超扭头,喊:“祝老师!我帮他一起拿去器材库!”
  祝宝钢颔首,“去。”
  颜家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傍晚溽有柿红色。网兜拖曳过水泥地,唰唰如扫叶声。器材安置间以“库”命名过犹不及,不过是楼顶南伸下去的一小间,脏不说,更有节肢类爬虫。传言三班女体委拿来软垫,翻出一只锦腹的小蛇,吓得扑进男学委怀里大哭了一场。钥匙拧两道推开门,黑洞洞,浮尘味呛鼻。“给我。”颜家遥返身去扯网兜。湛超背手。门没有全关,落日投过来油黄,楼宇间几折,湛超就是这样一副攀升陷落合宜无比的面孔,光来如流泻出淡灰的影,在眉骨、鼻根、两颧。他这种人,做什么深情痛苦的模样,都逼真。
  “颜家遥。”
  鼻腔酸酸冷冷,颜家遥屏息不吸这一室冰过的浮尘。背后是标枪、软垫、跨栏,杂物交轧作堆。湛超说:“我不让你走。”
  “敢你就试试看。”颜家遥用力扯网兜。
  湛超近乎是乞求:“别走,先别走。”
  湛超交递双手,掌心朝上,没有说话,颜家遥了然,两腕翻开分别搁进他左右手心。他是气血差,两手鲜少真正地发热。湛超察觉他剪指甲也下狠心,近乎是抵着肉铰。他猜他总是用力地一样一样审视自己,整理自己,哪怕伤害自己,只为不叫人看去他丝毫的脏乱。能说这是种变态、自怯,但没资格让他改。湛超在他冒血点的腕上覆拇指腹,说:“我昨天还梦到你呢,梦到那天你也搂住了我。然后我一兴奋,就把你抱高了,你就骂我,然后给了我一拳。”
  颜家遥抽回手,扯左边嘴角,算是个微笑。
  湛超勾脚踢上门,四周彻底黑下来。合门声让两人都有点悚然。湛超猛力朝前抱去,扑了空,颜家遥后撤了一步。他第二次才箍到了人。他手仍垂在裤子两侧,嘴抵肩,躯干凉硬。湛超轻吸慢吐,海豚般有意识呼吸,感受到彼此都在轻微发抖。不是冷不是怕。颜家遥突然不稳似地歪向后,湛超嘴移向他右颈侧,嗫嚅:“你以后可以不要我,抛弃我。”他收紧臂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颜家遥挣扎,推搡他,“马上下课放学了。”
  “我不会辜负你。”
  湛超只敢在他眉心落吻,豁胆硬是一遍遍亲那里,到周身有爆裂感,不久鼻腔一痒,撇下一注细流。颜家遥微微感觉得到,朝上摸索,停在他人中捻那点湿迹,说:“血吗?”他声音细扁如受了惊的动物。湛超不回答,侧头又去吻他眉心。
  “你妈的!”颜家遥抵开他下颌,“我问你是血吗?”
  湛超不会呼吸了,轻轻喘:“是吧。”随便用手背擦了擦。
  ”你怎么,”《血疑》大火过几年,谁没怜爱过山口百惠呢?“你不是血癌吧?”
  湛超突然笑了,“上火了吧。可能,羊汤喝多了。”
  这话跟开玩笑似地。颜家遥用袖子捂住他鼻子,“什么?”
  湛超捧他脸,痴痴问:“我可以亲你的嘴唇吗?”
  “不可以!”
  “好。”他连连应,“好。”
  颜家遥被一次次熨烫着额心,连皱眉都做不到了。他有点恼火,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连一点防备都没有。受侮辱吗?不觉得,却有一丝丝的窒息感。他以前看《动物世界》,讲到雨林巨蚺。蚺可称猛兽,个性却近乎温和,水中恒常不动,只在捕食刹那调动起浑身筋骨,捉住猎物后一道道缠萦,安缓发力,最后吞噬掉它。这种生物学行为里居然含着一些为人的无赖与悱恻。颜家遥觉得湛超是久久觊觎他的一条蚺。他却不能责怪他,自己本就站在水潦边,更甚至探出了一只脚。他鬼使神差地昂头,两人接了普世意义的吻。最后厮磨了彼此一脸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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