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50
“米莲……米莲?”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乳母不在帐子里,男孩有些奇怪,他撑坐起来。天气可真热,刚刚睡过的地方都是黏渍渍的,哈米尔拉了拉衣领子,不知怎的,他老觉得有一股燥热感挥之不去,而这燥热并非天气。
“米莲……”他再次出声的呼唤和帐外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米莲终于进来了,女人清秀的脸上带着哈米尔从没见过的紧张,她赶到床前急急道,“殿下,我们得赶回王帐去。”
“现在?可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呀。”哈米尔还打了个哈欠,“对了,你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那是什么?”
米莲蹲下来,给男孩把鞋子穿好,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下了床,“那是你不该听见的东西。”
哈米尔还想说话,米莲已握住他的手,拉着他朝外跑去。
乍然见到的刺目火光令男孩眯起了眼,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全是人,多得像熙熙攘攘的热闹集市。人们来来回回跑动着,男人们都拿着刀,女人们都牵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米莲牵着自己一样。
“阿妈,是出什么事了吗?”有跟哈米尔一样年纪的孩子犹在缠着母亲追问。
母亲比了一个凶狠的表情,回答道:“南边的坏人过来了,要把你抓去卖到东州去呢!”
图戎的小世子也听见了这个回答,他迷瞪地眨了眨眼,突然反应了过来,声音里甚至有一丝兴奋:“米莲,我们是要打仗了吗!”
米莲没有回答,女人只是奋力向前跑去,努力将自己和怀里的男孩变成人潮中最不起眼的一员。
打仗了。哈米尔抱着米莲的肩,伸长了脖子向后看去,可见的只有比星星更耀眼的橙红光芒。
火,是哈米尔对战争的第一个印象。
第二个印象则是刀。
米莲家实在离队伍的边缘太近了,她没能跑多远,就听见从队尾传出连绵凄厉的嚎叫,那阵阵嚎叫似一个高举的浪头,而刀光则是浪花上的白色浮沫,即将把米莲所在的地方吞噬。女人咬死下唇,激灵间做下了一个决定。她再不犹豫,抱着哈米尔死命挤出了队伍。
四周零散的一幢幢帐子皆空无一人,柱子上原本挂着弓刀地方留下了一个空空的位置,男主人大概已经被召集去了额济里那里,女主人……米莲看到了床边一只摇篮。
她已经听见了百步之内末羯士兵的呼喝,伴随着人们临终时的祷告,咒骂,纷杂涌入耳中。米莲下意识地捂住了身前哈米尔的耳朵。她环顾着四周,箱子不能藏,末羯人如果来抢东西一定会发现的,还能有哪里……她没有再多想,一把撩起床单,将哈米尔推了进去。
“米莲……?”
米莲按住男孩想要出来的肩,一双眼睛温柔而坚定,她郑重道:“殿下,末羯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您就躲在这里,等天亮了才可以出来。如果末羯人发现了您,”她停一停,“您是北狄朵丽兰妮伽与图戎孤涂哲容的孩子,也是高贵的图戎世子,如果末羯人发现您,请一定不要让他们折辱您。”说完她拔出了贴身的小刀,塞到哈米尔的怀里。
女人放下了床单,她最后的叮嘱隔着一道薄薄的毡料传来:“记住,天亮了才可以出来。”
米莲随便抓了几件衣服,装作才要出去逃难的女主人,掀开了帐门。
哈米尔趴在床底,透过一道细缝,他看见米莲那双精致的新鞋走了出去。随即他便听到了一声尖叫,几乎要划破他的耳膜。
米莲的尖叫就是他对战争的第三个印象。
女人的呵斥与末羯人粗鲁的咆哮混在了一起,哈米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字节仿佛变成了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他浆糊似的大脑里一刻不停地搅动着。他看到帐门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声拔高到不似人类的尖锐喊叫瞬间被刀截断,然后帐门停止了颤动,一个重物将薄薄门帘压得向内凹去,布料紧接着又被抻直,似乎是那个重物滚了下来。
他看见一只无力的手从门帘一角伸进了帐里,戳在了他视野的正中间,微曲的五指一动不动,跟沉睡中的手没什么两样。那只纤细的手腕上还缠着五色的绳带,米莲最喜欢往身上安置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不仅自己戴,还给哈米尔戴。
哈米尔的眼泪落了下来。
末羯人嘀咕了两句晦气,有人问要不要进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片刻后一双马靴带着火把走了进来,绕着帐子潦草的翻了一圈,马靴主人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一脚踢在了被他一个随手丢在地上的布偶身上,老虎头骨碌碌,滚到了床下,停在了哈米尔的肘边。
男孩屏住呼吸,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干脆将手掌塞在了嘴里,鼻涕和泪水无声流淌,混在一起糊满了他整只手背。末羯人没能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骂着粗话出去了,出门时还一脚踩在了那条五色绳带上。
老虎头带着憨态可掬的笑,静静地亲吻着哈米尔的胳膊肘。
哈米尔曾经很盼望战争。最早是为了和伙伴们争论到底是自己叔叔更厉害还是南边的黑狼更厉害,他崇拜的哲勒叔叔一定是战无不胜的那个,所以他想要许多战役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后来则是希望战争能替他杀死哲勒,让他来当汗王,他会证明自己比黑狼和白狼都要强。
不不不,苍狼先祖。哈米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祈祷呐喊。
这不是我想要的战争,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战争。
难道这就是您对我总是妄想着斗争和复仇的惩罚么?是因为我这些恶毒的念头,您才要将米莲夺走吗?
如果我说我错了,我后悔了,您能降下神威,将这一切结束,把米莲还回来吗?
为什么天还没有亮?米莲说天亮了他才可以出去。哈米尔蜷缩在床底,手掌的皮肉不知何时已被他的牙齿钻破,他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
为什么天还没有亮?米莲说只有夜晚时人才会做梦。是的,他只是刚刚从翱翔的梦里坠落到深渊,在深渊里又经历了一个噩梦。等天亮了,醒来时他又能见到米莲,看着女人一边抱怨他是头小懒猪一边给他端上香甜的牛奶。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听见人群的声音的,也不知道末羯人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图戎人的声音又是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男孩对外界的感官只剩下了视觉这一个东西。他眼珠恒久凝滞着,视线只固定在那一只半伸进帐中的手上。仿佛过了一个月一年一亘古之久,那只手的食指尖终于跃上了一点亮白的光。
天亮了。
收拾残局的图戎武士在挨家挨户进帐寻活人时发现了在床底的哈米尔,男人们把毫无反应的他抱起,走了很远,送到了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冷而硬,毫无舒适可言。哈米尔低垂的额头碰触到了冰凉的甲胄,上面还沾着得用手指甲才能抠掉的血渍。一只大手梳厘过男孩的发辫,又抚摸了他的脸,指腹的粗糙血污在他的颊侧留下了三道灰红的印子。哈米尔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上布满疲倦与沉默,可仆仆风尘依旧不损这人五官的俊美——是他曾经咬着牙发誓要杀死的仇人,也是他曾经视如天神偶像的亲人。
“没事了。”他的叔叔这么对他说道。
这是个不温暖的怀抱,也是不柔软的手指,哈米尔却觉得比幼时的摇篮,母亲的爱抚来得更安全而宁适。
男孩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哲勒解下头盔挂在马鞍旁,将被汗濡湿的的鬓发撩到耳后,哈米尔还揪着他的领子,哭得直打嗝,男人叹了口气:“行了……我让人把你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