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21
或许是宋明璃今日口气难得平静,连带着穆泰里眼角的纹路也柔和下来,“她嫁过来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
“她很好?”
穆泰里的拇指抚过自己唇边的胡茬:“……她曾经是我想当汗王的原因。”
她和宋明璃是不一样的,宋明璃是迷离柔婉的初生新月,她则是自东方而来的破晓朝阳。她带来了东州的诗集与医书,写一手漂亮的妆盈体,在少年穆泰里从马上跌落时会弯腰为他扎紧绷带,微笑嘱咐他当心点。
“后来她怀了我父汗的孩子。”穆泰里眯起眼睛,“我腰上的世子金带便转移过去,捆在了那个婴儿的襁褓上。”
宋明璃默默听着,将手缩回裘衣的袖口之中,只露出一抹粉红的指尖。
“我那时候年轻,自然什么都想要,汗王位置也想要,她也想要。”穆泰里继续回忆着,“她儿子七岁时,随我去山上摘沙棘果,一个失足跌了下去。”
“你撒谎。”宋明璃低声道。
穆泰里笑了:“没错,我对她撒了谎。她听到她儿子死讯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请了出去。她一夜老了十岁,从那以后成日哭泣,眼睛也近半瞎。又过了两年,我的父亲得了惊风,在十月转场的时候死在了马上。”
“然后你续娶了她?”
“没有。”穆泰里摇摇头,“她自杀了。她什么都知道。”
宋明璃毫不客气地冷笑出声,仿佛想以此故意激怒穆泰里似的。穆泰里没有在意自己阏氏的小小挑衅,只是望着她微微出神。宋明璃一怔,立即垂头避开男人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脚边那本诗集上,再向旁移,便能看到地上有一壶上个月蓬莱客带来的桃花酒,封口开启多时,仍旧余味不散,从瓶口散发若有似无的幽冽清香。她犹豫彷徨,几乎就要出言请穆泰里喝下,此时半开的帐门蓦地吹进一股东风,炭盆中突然噼啵一声轻响,仿佛棒喝一般惊醒了宋明璃。
宋明璃定定神,攥住裙上花纹:“我还听说,你亲手杀了你的阏氏。”
“在你之前,我有过两个阏氏,哲容的母亲是难产死的,哲勒和夏里的母亲则是末羯的公主,”穆泰里伸出手去,挪开宋明璃的指头,将她的裙子仔细抚平,“夏里其实不是我的孩子,他满月时我知道的。”
宋明璃猛地抬头,一脸震惊。
穆泰里难得看到宋明璃有这样失态的表情,不由笑了。
“你觉得她是你的耻辱?”宋明璃再出声时带了颤音,“所以杀了她?”
“白捡一头羊崽,为什么不要呢?”穆泰里却否认道,“只是她想杀我,这就不应该了。”
少女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这事实和若娜告诉自己的完全不同,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好。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不要去看身旁的那瓶桃花酒,但后背已经不自觉浮起了一层薄汗。她发现想要杀一个人比她预想的要艰难无数倍,尤其是杀死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因为杀人的手段,而是这份相应勇气,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一个可以谋杀自己所爱女人之子的男人,一个可以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男人,她真的能杀死他么?
想到这里,宋明璃如鬼附身般往后惊恐退去,袍袖划过书页,撞倒了那用白瓷瓶装着的桃花酒,液体自瓶口倾出,淅淅沥沥打湿了褐色的地毯,三两点沾在了薄薄的鹿纹纸上。
“穆泰里,你让人害怕。”宋明璃艰难说道。
“我从没否认这点。”穆泰里拉住她,以免她不慎跌倒。
空气再度凝结。穆泰里掌心温热粗糙,叫她挣脱不得。
最终宋明璃倒吸一口气,她扬头,凝视着图戎汗王的脸,仿佛要记住男人的每一道面颊上的皴皱,胡髭,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瞳孔是微微泛蓝的。宋明璃强迫自己与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对视,一字一顿说道:“穆泰里,没一个女人喜欢你,而每一个你看中的女人都不得善终。”这话说得恶毒之极,宋明璃出口后却莫名一缕畅快呼出。
“你这话可把自己也诅咒了进去,”穆泰里听见这话反倒笑了,“快吐出来。”
宋明璃脸颊顿时飞起一阵潮红,她咬牙,“午夜梦回,难道你就从未后悔?”
“羊离了群就会被狼叼走,花离了根就会结不出果,刀子捅进肉里就会流血,既然知道结局,当然不会后悔。”穆泰里一字一句,坦然自负。
宋明璃到底比他差了近二十多年的阅历,一时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个小姑娘呀。”穆泰里笑叹道。
他掌中微微用力,强硬地将宋明璃拉近,男人并不是高大壮实的体格,宋明璃却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按住四肢,动弹不得。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继续开口,声音低徊,像是恶鬼在宋明璃耳畔低语:“你如果真的厌恶图戎,倒不如给我生个儿子,我按律自然立他为世子孤涂,等他大了继承了我的汗位,图戎就是你的,你到时候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啪地一声脆响,宋明璃终于拍开了穆泰里握住自己的手,她忍无可忍,怒目而视恨道:“你就是这样做汗王的?把你的部族如此儿戏?”
穆泰里望着自己阏氏,哈哈大笑起来:“所以我才说你还是个小姑娘。”
宋明璃这才反应过来是被穆泰里戏弄了,少女胸口剧烈起伏,喉中卡了万千恶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男人俯身,对着她惊怒的漂亮瞳孔,图戎汗王的眼底却有一抹柔和飞快掠过,“我倒是真想要你给我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他说完直起身,“行啦,心里总是尖刀,寿命也会被尖刀割去的。哲勒估计已经在金帐里等我了,我去见他,一会差人给你送晚饭来。”
穆泰里前脚刚走,后脚若娜就闪身进了帐中,她一见宋明璃失魂落魄的模样,和她脚边倾倒的酒瓶,便知道了一切。
“你没下手。”
“……我杀不了他。”宋明璃喃喃说道。
末羯朵丽的瞳孔闪过一瞬鄙夷,哼了一声。
哲勒今日从马场回到王畿,按照惯例他要向穆泰里述职,结果回来时穆泰里尚在阿容莲阏氏处,哲勒独自便提前去王帐等候。没过多久就看见他父亲走了进来:“既然见我不在,干嘛不回去先歇会?”
“压着事,歇不了。”哲勒摇摇头,“今年马场说鞍具要换一批新的,我同意了。”
“旧的那批拿去卖给东州人?”穆泰里笑。
“也可以,”哲勒倒是意外附和了这个意见,“宋家还在打,两边的军备一直短缺,去年宋泽仪还写信要我们提供弓刀。”
“宋泽仪口气听得人实在烦,他明明是在求人,还非得吹一会自己天命所归……”穆泰里嗤笑一声,“同样是端架子,他侄女比他有趣多了。”
哲勒没回话,直接另起了话题说今年开春战马的饲育,报完情况就打算走,穆泰里却叫住了他,“今天和小姑娘说起了你母亲。”
哲勒一愣:“怎么?”
“也没什么,随便聊聊。”穆泰里走到桌边拿起了他的酒壶,抿了一口,“我想让她给你添个弟弟。”
这句话分量不轻,哲勒闻言却反倒像松了口气一般,他点头道:“挺好。”
穆泰里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想从他脸上窥见刚刚那两个字是否出自真心。半晌,他唇边胡茬不由绷起:“……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适合当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