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先生_182
而切萨雷,那位旧城区的角头,似乎终于默认了泽维尔和朱塞佩的关系。他并非忘了朱塞佩,只是那位顾问先生对他来说多少有些太过理想,不如和泽维尔一起抽着烟大声说笑来得自在。
况且,当他看见那位小少爷因为一句抱怨而大半夜出门买咖啡的时候,还是感到了某种诡异的庆幸。说到底,朱塞佩也好,泽维尔也罢,都代表着褐石大楼的利益,无论是为谁工作,归根结底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然而很不幸,那位顾问先生却没有这样宽容的念头。他坐在褐石大楼二层的八角飘窗旁边,灰暗的天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每一位部下的眼中。朱塞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有些搞不明白那个小混蛋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才让这些他费了好大工夫协调起来的角头们俯首听命。
那位小少爷看着朱塞佩脸上微妙的表情,意识到这些们角头可能误解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明白自己所付出的东西,而那位角头们的好言好语归根结底还是源于对朱塞佩的尊敬。可他们似乎表演得太过了,让那位顾问先生产生了一点被淘汰的忧虑。
泽维尔想到这里,清了清嗓子,相当礼貌的请求朱塞佩发言。他为那位顾问先生点上了一支雪茄烟,然后用双手按着膝盖,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面。其他人仿佛受了他的影响,也纷纷闭上了嘴巴,神情肃穆的等着那位顾问先生的高见与论定。
朱塞佩咬着烟卷,灰蓝色的烟雾升腾在眼前。他询问了这两个月以来,所辖地区里发生的大事,又问了各个簿记点的经营状况。他让泽维尔复述了之前所做出的各种决定,分析了这些决定的利弊,并做出了一点些微的调整。然后,他把上半年的工作计划派发出去,并让卢卡,那位娃娃脸的青年助理记录详细。
做完这些,他沉默了一会儿,和角头们解释起自己受伤的经历。虽然朱塞佩很不希望提起自己的过去,可他知道,这种时候不需要任何无谓的抵赖,以免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下作。他说:
“先生,相信你们一定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些相当不体面的活计。在二十年前,我背叛了马尔蒂尼,杀掉了他们的二把手,然后逃到了意大利去。好心的唐巴罗内给了我机会,让我拥有了今天的一切,可是我依然罪恶,依然不能逃脱所犯下的丑陋行径。这是我的惩罚,我毫无怨言,也不希望你们为此报复。可我还是要向你们道歉,忏悔让个人的恩怨影响到了我们大家的利益。同时我还要感谢你们对小少爷的支持,如果他曾经冒犯到了你们,那也是我的问题,绝不是他有意如此。”
他的剖白,赢得了那些角头们的点头应允,甚至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与安慰。那位小少爷见了,又补充了一些关于事件的看法,肯定了古斯塔沃等人在陪审团问题上的帮助。虽然这些角头们或许不想听到“大花园”的事情,可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这么做。泽维尔的目标不是屈居于褐石大楼,不是做南部地区的主人。他要率领整个巴罗内,甚至是整个芝加哥,他必须在一开始就表现出这样的决心,或者说是不可阻挡的野心。
朱塞佩对此没有意见,他清楚那位小少爷的个性,也愿意支持他的决定。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泽维尔想要的是整个世界,他也会竭尽全力,并为之冲锋陷阵,至死不渝。这是某种死心塌地的忠诚,却更加类似于爱情。
而等到散会以后,那位顾问先生却小声叫住了泽维尔,并随手塞给他一张书写潦草的便签,让他把自己带到东部的某间公寓里去。泽维尔对他那颐指气使的态度感到习惯,在这位顾问先生休养的时间里,他几乎包办了他的一切起居。虽然泽维尔对朱塞佩的歇斯底里有所准备,可是那些莫名其妙的苛求还是让他头痛至极。
他搞不明白,那些脱下来的,明天就要穿的西装为什么要一定叠好,更不明白三明治为什么要切成那种奇怪的大小。可是,他深爱着朱塞佩,这使他只好无可奈何却又尽心尽力的遵照着这些指示,并且很想在每句回答的末尾上附带一句“我的女王陛下。”
好在,这位小少爷思前想后,最终也没把这句充满恶意的话语说出口来。否则那位顾问先生一定会不顾伤势的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拔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和他拼命。说到底,朱塞佩还是太过难懂,又太过歇斯底里。只要他的性格再温和一点,脾气再柔顺一点,都不至于弄到今天这种境地。可泽维尔就是喜欢他那种看似和善斯文实际飞扬跋扈的腔调,更喜欢他用意大利语的粗口抱怨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所以,还是他泽维尔的眼光问题。
那位小少爷想到这里,有些莫名的挫败。他抬起头来,看见朱塞佩一副问询似的神情,只好微笑着把那张纸条揣进了兜里,然后好言好语的邀请那位顾问先生出门同去。
朱塞佩嘴里的雪茄烟还没有燃尽,他隔着烟雾看着那位小少爷脸上的神情,忽然觉得泽维尔似乎比从前又成熟了一点。从他那具被裁剪良好的西装所包裹的躯体里,居然投射出某种朱塞佩从未见过的,从容而又充满威慑的气质。而那双蜜棕色眼睛里的汹涌感情,却仿佛被时间沉淀了似的,显得那样通透,那样深沉平静。
泽维尔有些放心不下朱塞佩的病情,总是担心他在逞强,或者对那些痛苦装作毫不在意。因此,他把车开得很慢,慢得招惹了一片鸣笛。泽维尔很想跳下车和他们理论,跟他们说自己的爱人大病初愈,经不起这种喧嚣的刺激。可他又想了想,从眼角瞥见那位顾问先生脸上的淡定神情,忽然觉得不说也罢。
而那张便签上写着的,是一栋年代久远的豪华公寓。朱塞佩打开车门,走下车去,风衣的下摆在动作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他插着口袋,站在路灯下面,并点上了一支高级香烟,却仿佛没有任何要去敲门的意愿。直到过了很久,泽维尔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他才用眼神指使那位小少爷,让他去按响那扇奶油色木门上的门铃。
泽维尔觉得,这位顾问先生的矫情实在已经到达了极限,可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相当认命的走到了公寓门前。他拍了拍那扇已经有些老化的木门,然后听见门锁转动了几下,从门缝里露出一张有些神经质的,老妇人的脸孔。她睁着一双浑浊的,充满疑惑的眼睛,小声询问着泽维尔的意图。那位小少爷找不到说辞,只好望向朱塞佩所在的角落。可那位顾问先生,却赶在他回头以前,就快步走到了那位小少爷的身后。
朱塞佩的手臂越过泽维尔的头顶,然后抓着门板,用力拉开了那扇木制大门。而除他本人以外,没有人知道这种行为的原因,更没有人理解他那好像尖刀似的凶狠气质。可当那位老妇人看见他的时候,看见这位顾问先生的时候,她却一下子显露出了某种如同魂飞魄散般的表情。
“夫人,您还记得我吗?”
朱塞佩挑起眉梢,那双灰绿色眼睛里闪烁着一点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推了推泽维尔的后背,并且无视那个女人的震惊,然后像这里的主人那样,大步走进房间。他坐在餐桌边的,那把老旧的铁艺座椅上,经年的使用让椅子发出了些刺耳的噪音。可他却毫不在意,甚至连眉头都不存在一丝的动摇。
泽维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越是无法理解的情况,就越是要沉默着,装出一副对事情了如指掌的神情。他站在朱塞佩的旁边,一盏明亮的花卉灯下,然后把双手自然的背在身后。他觉得那位顾问先生,应当和这个女人有些莫名的恩怨,否则也不用借助他的脸孔,来骗开那扇奶油色的大门。可他仍然对这种恩怨毫无头绪,甚至不能理解此时此刻,他们之间那一片可怕的,沉默的原因。
“先生,我敬畏的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和我清算过去的仇恨,那么好吧……我接受这样的惩罚,并恳求您的原谅。”
那个女人穿着褪色的毛衣,用干枯的手掌在胸前划着十字。她害怕得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这位顾问先生为什么时至今日,又出现在了她的生活。她以为,那场发生在褐石大楼门厅里的噩梦,那件不自量力所导致的蠢事,都已经随着朱塞佩的仁慈而烟消云散。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位先生,也不会再听见他那仿佛恶魔低语般的说辞。
是的,这位老妇人,泽维尔所不知名老妇人,是达里奥的遗孀,曾经在褐石大楼里敲诈过朱塞佩的女人。
朱塞佩平静的,看着她那好像要匍匐在地似的矮小身躯,然后掀灭了手里的香烟,用一副和善的,好像救世主那样的语气说道:
“夫人,我无意讨论那些愚蠢的过去。只是我现在,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的帮助,我相信您出于我们的友谊,不会拒绝我的提议。”
他说完,示意泽维尔为她搬把椅子,并请她坐在了面前。朱塞佩原本不愿破坏黑手党的规矩,不希望让成员的家人牵扯进去,可从前在褐石大楼的事情证明,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一些关于家族的信息。因此她并不是个局外人,也不能蒙受无知的保护。
朱塞佩想到这里,看着那个女人充满恐惧的眼睛。他想了解一些艾伯特生活的细节,并试图从中推断出那个中间人的身份。他要确保这个女人不会撒谎,不会用一些无聊的手段来消耗他本就不多的耐心。朱塞佩因此,和她对视了很长时间,让那种惶恐和压抑充满了她的血液,然后才缓缓的,仿佛劝诱似的对她说道:
“丽娜,我知道你的名字,这很好打听。但我想知道一些更加详细的事情,比如你的丈夫,艾伯特,他在家族有没有朋友?有没有那种,和他共享着秘密的朋友?”
“先生,先生,我可以对基督发誓,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工作!上帝啊,求您放过我吧,不要再追问我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我受够了他的一切,不想让他在地狱里继续纠缠着我的命运。”
“夫人,你需要冷静,如果可以的话,请交出艾伯特从前的信件和收据。如果您真的对此毫不知情,我保证,不会再干扰您的任何决定。”
那个女人听了,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敏捷动作,走向了玄关边上的房间。她巴不得和艾伯特的一切撇清关系,划清界限,因此相当积极的从房间里搬出一厢落了灰的凭证与文件。
朱塞佩坐在椅子上,把箱子里的一半分给了泽维尔,然后刷刷的翻动着另一半的内容。他架着那副金边眼镜,阅读速度极快,甚至连那手上的动作都令人眼花缭乱。过了一会,他就把餐桌上的,那叠厚厚的票据收回了箱子,然后从座椅站起身来。他走到泽维尔的旁边,并越过那位小少爷的肩膀观察了下他的进度,随后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
泽维尔觉得他简直有病,三十六岁的人了,还要像小孩子那样,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他虽然这样想着,却依旧相当容易的,被朱塞佩的嘲讽挑起了怒意。然而这位小少爷,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把不满的情绪写在脸上,他只会侧过身体,然后揽着朱塞佩的肩膀,和他深情款款的低语:
“亲爱的,这张罚单是不是有些问题?”
朱塞佩被他那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搞得浑身发毛,立刻从他的怀里退出一段距离。他看着那个女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想了想,最后还是和她有些欲盖弥彰的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