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顾徔装作不在意的站起身,捡起桌上的一张纸细看。上头的确是银钩铁画字迹端正,作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文章,而是正在誊写志怪小说《山海经》。旁边还有绘制精细的异兽图,鬃毛蹄角无不刻画到位。
他抖着手中的白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顾衡忙劈头夺过,嘴巴里还不住的嘟囔道:“这回秋闱我是头次下场,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想跟着哥哥们去淘回见识。偏偏祖母当成天大的事一般,每天都耳提面命的让我上进。”
低低叹道:“……她老人家也不好生想想,整个省城有多少个州县,一个州县里有多少个村镇,每个村子里有多少秀才?要是个个都得中举人,朝廷那些当官儿的岂不愁死?”
顾徔见他说话做事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索性做个大大方方的兄长。
展颜和煦笑道:“祖母也是太过担忧你,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正是担忧你只知玩耍,这才把你接回来想好生督促一番。你能忘记昔日记恨之事,正说明你这些日子大有进益。”
顾衡兴奋得脸都红了,脸上每一丝纹路都表现得象一个急需得到称许的孩子。他的喉咙微动,举着一支正在滴墨的狼毫笔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徔心中的轻视之意又重了三分,心想就这样喜怒皆明了的货色,若非占了那样咄咄逼人的命格,自己这辈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暗暗寻思,虽然不知道德裕祥盐场的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不是顾衡主动寻得。多半如传言所述,这人走了狗屎运在某本古籍里得到了启发,转而用在盐场让其产量大增,结果另外几个股东以为奇货可居,这才给他算了一份股。
这样一想后,所有的事就解释的通了。
顾徔心头又羡又忌,前街的王神婆说过,这种刑克之人的命最硬,偏偏他们的运气极好。几乎不需花费什么力气,财禄就会滚滚而来。相对的,这种人的亲人们就遭了大殃,不是伤残病痛就是一贫如洗。这就是所谓的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顾徔垂下眼眸轻飘飘地道:“你我至亲骨肉,用不着说什么道谢的话。今年秋闱若是你得中,也是我顾家祖上保佑,二哥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
等将人施然送出房门,顾衡拿了一块湿巾慢慢地擦拭顾徔坐过的每一个地方。书籍一本一本地齐好,废纸也全部扔进纸篓里。不过片刻工夫,书房便不见了刚才的凌乱。
等一切收拾妥当,顾衡才把那位好二哥带过来的功课用两个指尖儿翻开。
见这些所谓的得过师长赞誉的文章纸张陈旧,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再细看内容,词藻堆砌语句繁复,看似罗列许多条条款款,却没有几条真正说在核心上。
顾衡嗤笑一声,就这样的文章还敢还敢说自己得到过师长的赞誉,真是不知所谓!在那场大梦里,顾徔等人若非使计剽窃了自己费尽无数心血做出的文章,后来又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居于庙堂之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就让你们这些人通通看得到却吃不到!
顾徔志得意满地进了后院,一眼看到妻子小汪氏正对着妆镜试戴几支新打的钗环。
女人正值花信之年,一支垂了流苏的点翠步摇斜斜插在乌黑浓密的头发上,生生多了两分颜色。看见丈夫进来,她扯了扯身上的云锦褙子娇嗔道:“怎么才回来,桌上的饭菜都凉了。”
顾徔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低头在她颈上嗅闻不已,喘着气低笑道:“还以为出息了不少,依旧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浪费我这么多精神去对付他。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生陪陪我的娘子……”
小汪氏一边闪躲不已,一边咯咯笑道:“当心下头的人看见,我刚刚才梳好的头发。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先把你这个兄弟赚到眼皮子底下放着,他若是想做妖咱们也好先防备一二。”
顾徔在她腰上狠狠抓了一把,不屑地含糊道:“一个书房好几天了还收拾得乱七八糟,白瞎了我爹给他的那些好东西。像那座沉香小山子,我看中许久,爹都舍不得给我……”
男人的声气又羡慕又不屑至极,“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书案上写字,还以为正在做什么绝世文章,结果走近了才看见他正在抄《山海经》,还配了各式颜色的彩图。就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小汪氏拢了一下散发,“我爹听说了前头的事之后,也觉得相当蹊跷,让你千万不要小瞧咱家这位三爷。他说新任的方县令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没有几个。”
女人一脸的慎重,“德裕祥如今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小叔子能在这个盆里舀食吃,说明他多少有些真本事。我爹让你想法子,最好打听出顾衡入股的前后经过。”
顾徔兴致稍退,不耐烦地坐起身道:“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能有什么蹊跷事儿,你们太过小题大做了。舅舅就是不甘心坐了大半年的冷板凳,才想支使我探听出其中的隐私,好在新任县台大人面前邀功。”
冷笑几声道:“他也不好生想想,就顾衡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除了有几份狗屎运道,打死我都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别人拉拢的地方?”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是顾徔的亲舅舅,同时也是他的岳父。因为从小喊惯了,两人成亲后有时候还是按照原本的称呼,并没有刻意改口。
汪世德任莱州县主簿多年,靠着这个官职在县城可以说是呼风唤雨,一家上下富得流油。哪想到一朝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的成了举告上官的背后小人。眼下虽然还在衙门里照常上值,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呆不了几天了。
小汪氏见他埋汰自己的父亲,心头也有些不乐意。
侧身理了理身上的葱油绿绣牡丹抹胸,掀唇反讥道:“不管我爹说的话有多难听,反正是一片好意,他老人家这辈子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都多。再说无论咱家那位三爷使没使手段,人家现在是德裕祥的股东,每年有大把的分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汪氏心头忿忿,“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别人今年秋闱就会榜上有名。运道这种事,谁又说得准。人已经弄到你面前了,若再不仔细想些招,这些好处就会让他通通占尽了。”
顾徔缓缓点头,倒是把这话真心听了进去。他如今越发相信王神婆的论断,这世上原本有些事就不能用常理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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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这叫不叫兄弟阋墙……
男主:又不是我主动挑事,他们……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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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零章 奶娘
小汪氏见丈夫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去年开始这一大家子人就好像交了霉运, 大事小事的都不顺畅。本来说的好好的, 前任县令离职时推荐父亲任莱州县丞。哪晓得一朝风云突变,欢欢喜喜离任的陈县令锒铛入狱, 而父亲一转眼竟成了县令贪渎舞弊的举告人。
小汪氏自小就比寻常女儿家的见识要高些,知道父亲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虽然最后知道父亲是阴沟翻船被别人所陷,但木已成舟不得不咬着牙认下来。就这样,父亲的主簿之位在一夜之间变得岌岌可危, 而自己的地位在顾家也变得相当微妙。
公公顾朝山与其说是一个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大夫,不如说是一个非常市侩的生意人。
这人敏感地察觉亲家汪世德已经开始在走下坡路,且不可回头,立刻就开始寻找新的靠山。而据小汪氏自己的观察, 这个被选中的新任扶植对象很可能就是顾家的老三顾衡。
顾衡在同茂堂顾家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
因为他极为稀罕却令人忌惮的孤寡命格,从小就被生母汪氏所憎恶,以至他小小年纪就独自跟着祖母在沙河乡下生活,两边的相处比陌生人家还不如。
顾氏夫妻说到底,骨子里都是生性凉薄的人。又因张老太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火爆性子,见一回就要破口大骂一回,所以他们只愿意在逢年过节时才回去看上一眼,平日里只教下人送些吃食和少许银两过去。
小汪氏也是被父母娇养长大, 这位传说当中的小表弟对于她来说, 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可怜儿。
在热闹的场合下被人提及的机会屈指可数, 是可有可无之流罢了。长大后她如愿以偿的风风光光嫁入顾家, 和心爱的表哥顾徔朝夕相处, 不久又生下顾家的长孙珙哥儿。公婆友善夫妻恩爱,觉得女人应有的幸福她都轻易拥有了。
她第一次明确的意识到这位顾家老三的存在,是那一年顾徔第一次考取举人失利。而刚刚十六岁的顾衡以童生的身份参加县试,在县衙门口的大红榜上名列第一。那天晚上,婆婆兼姑母汪太太好巧不巧地崴了脚。却不顾疼痛,疯魔一般在自家佛堂里整整咒骂了一夜。
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小汪氏把妆台上的一只鎏金点翠镶珠玉银簪小心的收进匣子里,忽然间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丈夫顾徔屡试不第,到底是好高骛远还是命数使然?自己这般汲汲营营到底值不值得?
奶娘将儿子珙哥送过来,小汪氏见了心情这才变得好些。
奶娘是小汪氏亲自选的,不但家世清白性情绵软,而且身体壮奶~水也丰厚。更要紧的是这个妇人的家族最善生儿子,她娘总共生了她们姐弟七个。就是这个奶娘本人,也是生了第二个儿子才进了顾家。
顾家这一辈的人丁不兴旺,大房两口子除了收养的女孩外至今一无所出。小汪氏生了珙哥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她隐秘地希望这个擅生养的奶娘能催动自己的子息缘。
珙哥是顾家第一且唯一的一个男丁,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眼珠子,光是贴身服侍他的嬷嬷和丫头就有好几个。惯得他要天上的星星不敢给月亮,所以才五六岁的孩子脾气大得不得了。他一进门就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娘,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顾家虽然是医术传家,但俗话说医人不自医。珙哥这根独苗生性禀弱,长这么大不知吃了多少金贵的补品。小汪氏把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儿子搂在怀里,使劲亲了几下才笑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跑的满头的汗?”
跟在身后的奶娘知道主家这是在问自己话,自然不敢怠慢,陪着小心仔细回禀道:“小爷晚上用了一碗熬得烂烂的粳米粥,下了两个咸蛋黄并虾仁火腿丁,刚刚还吃了半块豆沙馅儿的黄米糕。”
小汪氏听了满意点头,“我一天到晚的事务忙,就把这个命根子交给你照顾。他算是吃你的奶长大的,日后自然记得你的一份情。等珙哥进了学,就把你家最小的那个小子送来给他做小厮。也用不着做什么事,就是陪着珙哥时时玩耍再偶尔认几个字罢了。”
奶娘一听大喜,忙趴在地上叩谢主家的大恩大德。
顾家自诩医药传家,所以待仆从还算丰厚,一年到头除了工钱之外,还有两身儿应季的衣裳。要是小儿子能够过来做跟在少爷身边的小厮,家里不但可以省下一份口粮,日后的前程也是令人羡慕的。
等千恩万谢的奶娘抱着珙哥出去了,顾徔才皱着眉头道:“你是不是有些过了,我们家在县城里说起来不过算是中等之家,你整得跟太子读书一般热闹。才多大的孩子,身边的奶娘和嬷嬷就有好几个。眼下连一天书都还没有正经读呢,连伴读的小厮都选好了……”
小汪氏对着镜子将脂粉仔细的涂抹在脸上,闻言有些不满道:“珙哥虽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在族谱上他明明白白的姓顾,多少年后他拜祭的也是顾家的祖先。我巴心巴肠的事事俱到,不过是想着孩子日后有些出息。怎么听你这话,好像我落着了实惠一般?”
在很多事儿上,顾徔念及两个人从小的情分都愿意让着一二,但有时候拧劲儿上来就格外喜欢较真儿。
“大哥大嫂跟前还没有亲生孩子,膝下只得环姐一个。虽然是收养的同宗之女,但和咱家珙哥在吃穿用度上也不好差得太多。不然大哥大嫂嘴上不说什么,咱爹还在一边盯着呢!”
小汪氏心想那不过是收养的一个同宗之女,值当什么?
像沙河老宅张老太太收养的顾瑛,虽然已经养到十五六岁了,但只要顾家的当家主母一口不同意,那女孩就上不了顾家的族谱,日后婚事就寻摸不到好人家。
大房养的那个小丫头,际遇只不过比当初的顾瑛好上那么一点罢了。整个人生得又黄又瘦,看着就不贵气不体面,有什么资格同自己亲生的珙哥相比?
小汪氏一向聪敏有眼色,就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家里的孩子孰轻孰重,底下的仆妇们都是有眼睛看着的。像婆婆因为犯了小错,被公公顾朝山暂停了中馈之权,转而交于大房的赵氏。可即便这样,还是多的是人想往二房钻营,不就是因为自己底下有珙哥这个未来的家主吗?
她换了即将就寝的一袭水红亵衣,将身子缓缓挨过去道:“作甚为了别家的事情闹不痛快,眼下珙哥就要六岁了,咱们是不是想法子给她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前些日子我一直吃调理的汤药,还去资圣寺给菩萨烧了高香,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顾徔也是正当年的人,又见这妇人容色娇媚如绵如丝地盘~弄过来,顿时腹下火起,不管不顾的把帐子撩下亲了上去。
住在隔壁厢房的珙哥此时却撒开了脾气,原因是今天没有吃到他心爱的点心。
桂花糖蒸酥酪又软又香甜,府里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喜欢用。但因为费时费工,还要用刚刚才挤下的热奶~子,所以厨房里的厨子隔三差五才做一回。
这道点心油重糖厚,小汪氏怕孩子小肠胃弱不好克化,平日里只让珙哥在饭后少少地吃上一两块。
这会儿不早不晚的,珙哥偏偏闹了起来。奶娘急得团团转,拨浪鼓竹蜻蜓泥哨等各种各样的玩具拿出来都不管用。一张奶白色的小脸挣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嘶哑了。
眼看天时渐暗,奶娘最后一咬牙只得把孩子抱到正房外头,拼着挨骂也不能让孩子继续哭闹了。哪晓得刚一到房檐根儿,就从高丽纸糊的槅窗下听见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啧啧声响。
奶娘也是过来人,立时明白二少奶奶和二少爷正在房里亲热。知道若是此时进去打扰主家的好事,日后多半没有好果子吃。
她脸红心热的踌躇了一会儿,一边无声诓扶着孩子,一边寻思应对的法子。忽然记起先前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好像看见沙橱里还有几块昨日吃剩下的酥酪。
珙哥吃了点心之后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奶娘睡眼惺忪地躺在一边。盘算着明天一早给家里捎个信儿回去,让丈夫给小孩子教些规矩。给富家少爷当小厮,可比淌着汗水在田间地头使锄头舒服多了。
到了三更的时候,奶娘被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惊醒。一翻身子就看到珙哥满脸通红,嘴边已经吐了一些冒着泡沫的黄白之物。她骇得手脚发软,忙起身拿了热毛巾把上上下下收拾干净,又给孩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奶娘忍着恶心扒拉着帕子里的呕吐之物,仔仔细细辨认一番后才发现是白日吃的桂花糖蒸酥酪。
她立时明白,多半是白日吃的那道剩点心不干净,才导致珙哥半夜里闹起了肚子。
她抱着脏帕子想了半天,自己的这份差事又体面又清闲,是万万不能丢的。眼下二少奶奶已经答应自己的小儿子进府当小厮,若是晓得自己让珙哥吃坏了肚子,这桩好事只怕也黄了。
奶娘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眼下这是个难关,若是不好生筹划的话,自己一家人都要去喝西北风。她将一副小儿消食散兑了热水,拿银匙给珙哥一勺一勺地喂下。许是汤药对症,先前一直小声哭闹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奶奶稍稍放下心来,却是不敢再睡沉。半睁着眼到了天亮正要松口气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往日里珙哥半夜时总会喊一两回口渴,非要喝几口掺了蜂蜜的温水才肯重新睡下。昨个一晚上除了先前闹腾了一回,后半晌根本就没什么动静。当时自己还嘀咕了一下,结果后头睡意上来就忘记了。
奶娘心头蓦地一咯噔。
伏下身子仔细查看,见珙哥闭着眼睛耷拉着眉毛神情怏怏的。平日里一张奶白莹润的小脸变得蜡黄,让人担心的是这是蜡黄底下还有一抹不正常的绯红。
偏偏仔细去摸时,手和脚却是一股沁人的冰凉,指尖还时不时地轻微抽搐一下。这哪里是熟睡,分明是……已经陷入昏阙当中。
奶娘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济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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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小朋友们的双更,今天的第一更!
一大早就在吭哧吭哧地改,感觉自己的人品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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