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_142
尹翟否决道:“伽摩中军太过危险,你应付不了。”他板起面孔,“论军衔我在你之上,这是军令,由不得你不从。”
在他们争论的片刻里,无数箭雨已随着十枚重矢射向城下,城外数百步内几乎无一人躲得过这可怕的反击,砲车被重矢砸成了碎片,伽摩军中不断发出惊呼声,一时竟忘了继续攻城,呆在了同伴尸体的旁边。就在这时,一支火红的轻骑从后军冲了出来,直奔伽摩大军中央的金色大车,后军的伽摩兵立刻围堵了上去,形成绞阵,无数的长枪从盾甲后面神了出来,如同棘丛,却根本没拦住这支只有数十人的骑兵。
尹翟远远地在后面咒骂出声:“混小子!又自作主张!”紧急关头,他再顾不得冲入敌军腹部的百里陵,领着剩余烽火营轻骑直窜入伽摩军侧翼,一路劈杀,直奔西州城门。
“跟我冲!冲啊!”百里陵觉得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他用力地甩了一记马鞭,“给我引开这些人。”
身后的烽火营骑兵立刻散到了他的四周,用马刀封住了不停冲过来的敌军。这一幕由伽摩人看来十分奇怪,这支孤军已经全然陷入了数万大军的中央,但他们似乎每个人都能应付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没有人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那个发号施令的年轻人,正如同当年信任那位将军的烽火营士卒一样。
在部下的协助下,百里陵从这条血路中央到达了伽摩中军的最深处,道路的尽头是一名魁梧的伽摩大将,他似乎有些吃惊冲到这里的炎军头领竟有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但很快,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来招呼这个年轻人。
百里陵拨动战马躲开了对手的攻势,同时挥出重剑,剑锋刺到了对手的甲胄,却很快滑开,像是划过一层油。即使见识过各国工艺的钢甲,百里陵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极上乘的铠甲,无论如何砍刺都没办法穿透,对手被他击中数次,始终毫无损伤。而身后的烽火营士卒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们努力围起的这个圆圈正在逐渐缩小,围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
这名伽摩大将已经明白青年的剑无法伤到自己,他向着百里陵露出一个讥笑,而那笑容很快地僵住了,他的瞳孔里映出一个跃起的影子。只是一瞬间的事,百里陵跳上了对手的马,用力地按下对方的头,将剑刺进了对手的后颈里去。
没有留任何时间给伽摩人反应,百里陵纵身跳上了那辆华贵的大车,年轻的伽摩王向他举起来剑,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道:“你是谁?”
“当年刺过你一剑的。”百里陵指了指腰侧,“在这儿,还记得吗?”
伽摩王的眼睛骤然凌厉起来:“是你!”
百里陵咬牙笑了一声:“你现在是伽摩王了,这次再抓住你,赎金会多一些了吧?”
或许是这句话激起了过去那些卑微的记忆,伽摩王的脸上涌现出一丝可怕的怒气,他抬起肌肉结实的小臂,手上握着当年那柄华贵的长剑,沉声道:“所有侮辱过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大队的伽摩军将这辆王车层层包围起来,齐声高呼:杀了他——杀了他——
百里陵看见这阵仗,也不自觉脸色僵硬起来,向着伽摩王喝道:“喂,敢跟当年一样,一对一么?”
他心里琢磨着,要是这小子耍赖,被打败了之后让这群人上来把自己砍成肉酱可就划不来了,到时候只能冲上去挟持了他,先回城再说。
伽摩王却根本没有与他多话,双手举剑猛然劈了下来!百里陵在那一瞬间才反应过来,为何这些伽摩军没有冲上来杀自己,因为他们的王才是真正的可怕,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少的对手了,只有处在那剑下时,才能觉察到这种铺天盖地的杀意,几乎席卷了全身。百里陵飞快地举起剑去挡,甚至来不及出鞘,然而剑鞘轻松地被剖开。接下来的一剑来得更快,直劈向他的左肩,看样子是要将他的整个臂膀卸下来,百里陵的重剑在这把长剑面前几乎不堪一击,强力的金铁对撞中应声断裂,疾风吹得面颊生疼,他猛然摔了出去,本能的躲闪救了他一命,然而左肩却已是一片鲜血淋漓。
伽摩王看着他受伤,眼睛里隐隐有笑意,举起剑对准了他的头顶,在落下的一瞬间,一支长箭落到了他的脚前,止住了他的动作。尹翟手中连射出三支连珠箭,嘴里大喊:“百里陵,上马!快上马!”
百里陵用仅能动的右臂抓住了缰绳爬上马去,自己的坐骑已经死在乱军中了,这是烽火营其他士卒的战马。这支精锐士卒在城门外杀了一批步卒后,又旋风般地冲入伽摩大军,将他们救了出去。
天已经亮了,没有讨到便宜的伽摩王师缓缓退去,王前的近侍跪在金色大车上,满是谄媚地说道:“王上的剑真是厉害,吓得那个炎国人狼狈极了。”
伽摩王铁青着脸回答:“几十个炎国骑兵在我们万人的军队里来来去去,像是回自家院子一样,狼狈的是我们。”
回到西州城的百里陵和尹翟二人并没有立即见到百里霂,正在修葺城墙的校尉指了指城外:“伽摩刚退兵不久,门外就有奇奇怪怪的铃铛声,隔着硝烟根本看不太清楚,只能模糊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谁知道将军突然就骑了马从那角门出去了。”
百里陵包着伤臂,因为刚刚失了血,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拧着:“这么紧要的时候,叔叔去见谁?”
“铃铛和白衣……”尹翟摸了摸额头,“是那个苏哈吧,他又要害将军么?”
第40章
清晨的薄雾里,两人并辔而行,苏哈依旧是一身白色狐裘,骑在那峰白骆驼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百里霂,轻声叹道:“将军比当年憔悴多了。”
百里霂毫无躲闪地直视着他:“我是个普通人,自然会老。倒是苏哈,十年如一日的容貌,着实让人惊讶。”
苏哈淡淡一笑:“我有秘术真传,十年时间不过短短一瞬,”他抚弄着自己的坐骑,“听说将军数年前在炎国被罢免,没想到我国与伽摩联军到来之时,竟然又遇见了将军。”
“你们大约不想见到我。”百里霂闲散地说道。
“不,我很想再见将军,不过不是在战场上,”苏哈忽然收敛了笑容,“敝国十分不明白炎国的皇帝陛下在想些什么,竟然罢免了将军,若是在讫诃罗耶,是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他抬起手,覆到了百里霂的手上,那是百里霂第二次触碰到他,体温是温热的。
百里霂猛然抽回手,不客气地笑了笑:“苏哈的魇术,不敢领教。”
“你还记恨那件事么?”苏哈悻悻地收回手,“是你先折断了我的命符,那可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被轻易损坏,难道我不该生气?再说,中原不是有高人替你解了咒,还害得我受了反噬之苦,足足休养了半年。我们许久不见,为何要为旧事不快呢?”
百里霂叹了口气:“也罢,这些年过往,故人难见,能够和苏哈这样对面交谈实在难得,有什么话便请说吧。”
“我此次奉了王上的旨意来告诉将军,若是愿意离开炎国随我回讫诃罗耶,我王愿与将军共掌江山。”苏哈抬起眼角,慢慢道。
百里霂几乎是失笑:“苏哈以为,这样的话能劝动我么?”
苏哈掩唇笑了:“我只是奉命传话而已,将军的答案,我大约已猜到了。”他望着刺进云层的金色阳光,低声道,“将军和炎国皇帝嫌隙如此深,现在却仍为了保卫疆土来迎战联军,又怎么会轻易离开这片国土呢。”
“苏哈对讫诃罗耶不也是一片忠诚么?”
这句问话却被苏哈轻易地否认了:“其实我正要离开那里,我已经历朝三代,辅佐的国王却一个比一个不成器,我已算出这个国家国运不济,就要有灾难降临到这片国土上了。”他见百里霂神色略显诧异,倒笑了出来,“将军或许是会为了国家逆势而行的人,而我只会顺应天命。”
百里霂怔了片刻:“你既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难道算不出眼下战事的结果么?”他冷然笑道,“你们会败,不是么?苏哈为何不顺应天命撤兵回讫诃罗耶。”
苏哈墨蓝的瞳孔牢牢地盯视着百里霂的脸:“若我说,将军会在这场战事中身亡,将军会不会现在撤兵呢?”
百里霂哈哈大笑:“你既然知道我是逆势而为的人,又何必多次一问。”他攸然止了笑,口气有些认真,“我不会死,建墨还有人等我回去。”
苏哈略略一怔,放缓了声音:“就算将军得胜回朝,也免不了依旧受人猜疑,将军既然不贪图权势名利,不如……”他轻巧地下了骆驼,拉住了百里霂的缰绳,“不如跟伊尔离开这里吧。”
他仰起脸看着百里霂,白色的斗篷下依旧是美得惊人的面孔,声音里有些蛊惑的意味:“我可以授将军长生之术,抛下生老病死的轮回,我们一起去一个极乐之地,永远不会受人打扰……”
“在下对长生并没有兴趣,若有一日能与逝去的同袍相聚也是幸事,”百里霂垂下眼睑,淡淡拒绝了,“苏哈是世外高人,不知过眼几许人世浮沉,百里霂不过是一匆匆过客而已,又是异国敌将,怎敢劳苏哈如此屈尊降贵,邀我携手同归。”
苏哈有些意外地低下头,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将军再也不肯叫我伊尔了么?”他叹了一口气,“这是我母亲取的名字,在古语中的意思是星光,她非常爱我,即使贫穷也从不肯让我受苦。七岁那年,神的旨意引导王宫使者找到了我,他们带着我离开了母亲,后来再也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他们尊称我为苏哈,敬我畏我。所以,当初在灵州城时,将军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将军是与我命定的那个人……”
他垂下了头,喃喃道:“谁知不是。”他缓缓摇头,“我们竟连朋友也做不成,三番五次地在战场上为敌。”
百里霂察觉出他的惆怅,忍不住伸出手在苏哈的肩膀上拍了拍,缓和了口气道:“我们本可以不做敌人的,此番贵国与伽摩联兵东进,是算准了要劫掠我中土财富,逼我大炎割地平战。但今日百里霂在此,绝不会至于西州沦陷,彼此僵持下去,耗费的只是军心和粮草而已。”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马鞍,“讫诃罗耶物产富饶,西域邻国的觊觎之心苏哈应当比我清楚,他们或许忌惮贵国的强兵和苏哈的手段按捺着,但一旦讫诃罗耶因这场战事损失国力,兵力空虚的时候……趁虚而入只是一朝一夕的事,苏哈难道不想在离去之前顾虑一回讫诃罗耶的子民们么?”
苏哈微闭着双目,重新泛起了以往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将军明明是想劝我退兵,句句却都像是在为我国着想,当真高明。”他沉思了片刻,“不妨告诉将军,此次联兵,讫诃罗耶所出兵力并不多,毕竟我们与炎国交好多年,冲突甚少,又加上我国王上除了贪图享乐,着实没什么野心。但伽摩国这一战是为了雪耻出兵,几乎可以说是倾尽国力,将军不要小看了他们。”
百里霂微微颔首:“多谢苏哈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