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节

  日出山地形复杂,层峦叠嶂,逃进日出山的散兵溃卒,很难短时间里逐一剿灭;淮东军与儋罗王军也要添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林缚也不是好杀之人,再说儋罗、东州都缺人力,战俘要比冰冷的尸体跟首级宝贵得多。
  甄封及其他高丽高级将领出降,才能将大幅降低其他散兵溃卒的抵抗意志。
  高丽侍卫里也有血勇之辈,不甘心弃械投降,挥舞着战刀,放声嚎哀,无法面对这样的惨败;给左右同伴合力制服,将衣甲、兵器解下,只是跪坐在地上,愤怒而悲凉的捶着地。
  这时候打谷场正南面的茅草屋门扉打开,身材高大的甄封,面对着打谷场跪坐,身子半隐在阴影里,他动作缓慢的先将佩刀解下,又将衣甲解下,带着几名脱去衣甲、仅穿着白色袄衣的人从茅草屋里走出来,走到石墙门口,长揖拜倒,声音嘶哑的说道:“高丽海阳郡败军之将甄封拜见制置使……”向淮东军投降,总比向儋罗王军投降要好,再说在林缚面前,甄封也败得心服口服。
  将甄封困在西归浦城里两个多月,林缚手里早就有他详细的资料,倒是第一次见到其人。
  甄封出身于海阳郡豪族甄氏,是高丽宿将,将衣甲脱去,他倒像个文士,脸清瘦,颧骨很高,眼睛细长,五旬年纪刚出头,颔下长须及两鬓发丝已染霜白。
  此时的甄封憔悴、疲惫,眼袋又黑又肿:明明拥有优势兵力,又自许是高丽的名将,却给对手摧枯拉朽似的击垮,心头所遭受的打击额外的惨重。
  “胜败乃兵家常事,甄督莫要介怀,”林缚安慰的说道,“还请甄督速派人催促各部弃械归降,使双方将勇少些伤亡!”
  “谨遵制置使所命!”甄封吩咐身后随他出降的几名高丽武将。
  西归浦城失陷,他们已经彻底失去翻本的机会,残兵败将在儋罗岛上,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继续顽抗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甄封要身边几名高丽将领,随淮东军的骑兵四处宣告他已经投降的消息。
  甄封等高丽将领投降,给接下来的结场扫尾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除了少数顽抗分子不肯降,往日出山更深处转移外,大部分散兵溃卒在听到主将投降的消息后,都选择走出日出山、弃械投降。
  甄封肯配合,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后续收尾战事的麻烦跟伤亡,林缚自然会给他应有的尊重。除了将兵甲解除外,林缚让甄封跟他的侍卫在一起,都带到白鸟砦营寨暂时软禁起来。
  林缚午后巡视溪野原东侧的战场,将近黄昏时返回西归浦城。
  往东部或南部疏散的儋罗岛民,听到溪野原大捷的消息后,都迫不及待的返回家园。看到林缚给骑队族拥着走过,都高声欢呼。更有甚者,跪在路旁,热泪盈眶,叩头感谢林缚帮他们夺回家园。
  淮东军的将卒们还在扫荡战场,来回押送战俘。
  有些将卒,身上带着伤,也不肯下战场去休养。唯有在战场上穿梭,更能更好的享受大胜所带来的荣耀与满足感。看到林缚在骑队的簇拥下,从战场穿过返回西归浦城,淮东军的将卒们,更是情绪激动,高呼致礼。
  人生得意马蹄疾,到这时,西归浦城已经彻底光复,在夕阳里,残破的城墙却有着异样的雄壮之美。
  儋罗国主李建携百官,到白罗河东岸迎接林缚入城,夹道都是欢腾的军民。
  “国主这是太客气了!”看到儋罗国主到白罗河来迎,林缚也赶忙下马,热情的与他手臂相挽,夹道走入西归浦城。
  得知儋罗国主将王府腾出来作为他在儋罗岛的行辕,林缚坚决的谢绝道:“国主好意,本使心领,但国之礼制不可轻废,焉有国主住驿舍,本使住王府的道理?”
  “制置使对儋罗有再造之恩,非孤家一人之意,乃儋罗百官、子民,都唯恐对制置使敬重不够,”李建恳切说道,“今日乃国之大庆,孤家与诸臣商议,决定将今日立为国恩日,永嗣纪念,制置使以为如何?”
  “儋罗事我朝为宗主,我受朝廷所命,统兵助儋罗驱逐入侵,是职责所在,实不敢再贪功,”林缚说道,“立国恩日,能激励国民,甚好。”
  愿降的高丽人,基本上在黄昏后都走出日出山来缴械投降。淮东军兵卒也陆续返回白鸟砦、黑岩山两处营寨修整。差不多近九千战俘,也分别关押在这两座营寨里。
  还有一些高丽将卒宁死不肯投降,往日出山更深处转移,清剿工作就由王世子李继率领儋罗王军进行。
  王城刚刚恢复,诸业待兴,王府里也是一片混杂。林缚与儋罗国主商议了些国事,便返回驿舍休息。
  西归浦的城防都已经完全交给儋罗王军负责。这时候还不能肯定,就将所有的乱兵溃卒都清出城去,不过给林缚当临时行辕的驿舍周围,还是有骑军司骑兵负责守卫。
  靖海第二水营也有部分战船,从济州港移驻西归浦城北滩,承担起西归浦外围的海疆防务。
  回到驿舍,赵虎便将淮东军与儋罗联军的伤亡详细呈报给林缚。
  除了前期的拦截战以及后期攻夺南门、与在西归浦城的高丽残卒进行夺城巷战,儋罗王军虽然没有承担主要作战任务,但还是有近千人的伤亡。
  不过也只有经历残酷的战争,儋罗王军才会真正的具备战斗力,此时承担起剿平高丽残兵的重任。
  淮东军的伤亡也要超过千人。主要是在打反击战时,为了将高丽人的左翼兵马都拖入战场,伤亡很大。等到甲骑出动,与甲卒配合,将高丽人的左翼击溃,驱赶溃卒乱兵冲散去右翼之时,伤亡就颇为有限。昨夜鏖战,差不多有五百多伤者,倒有一多半人是崴脚伤、摔伤;跑折腿的战马也差不多有上百匹。
  相比较之下,高丽人前后共有九千人弃械投献,战死或自相踩踏而死,约三千余人,减掉抢得海船逃出海的,岛上差不多还有两千多高丽将卒在逃亡。有部分人是昨夜跑得太快,今日还没有来得及赶往溪野原以东地区进行招降,也有一部分则是逃进日出山里,准备顽抗到底。
  “儋罗王军伤亡也重,又要承担王城卫戍,又要出动剿平残兵,又要安抚民众,兵力有限得很,”林缚吩咐赵虑,“你明天抽两个营,配合儋罗王军进日出军剿匪。不要在我们离开儋罗岛,还留下什么隐患。”
  “我立即就去做安排。”赵虎说道,又谈了些其他的事情,便先退了出去。
  “秦子檀倒是跑得快,他是属兔子的?”林缚此时已经知道那赫阿济格与秦子檀上儋罗岛的事,甄封倒是没有透露更多的消息,但也足以判断东胡跟奢家已经秘密的勾结在一起了,林缚感慨道,“梅溪湖,我逮住了杜荣,让秦子檀跑了;长山岛,秦子檀断了一臂,人还是逃了。没想到他这回跑得更快!”
  “跑得快有什么用?”宋佳嫣然一笑,说道,“跑得快也是给你撵着在走,我想他一定更愿意将将你撵着到处流窜!你打算怎么处置甄封,不应该是仅仅用他招降溃卒吧?”
  “我已让人将消息传到东州去了,将迟胄、佐贺赖源邀来这边议事,”林缚说道,“甄封怎么处置,还是等迟胄、佐贺赖源等人过来再讨论……”
  第37章 争盟
  听秦子檀叙述儋罗岛战事,奢飞虎俊朗的脸微微扭曲着,发恨的抓住桌上的青瓷茶盅。
  此战,甄封仅在兵力占有优势,其他方面皆处于劣势,胜算本来就不大,但奢飞虎绝没有想到甄封会败得这么迅速、这么彻底,仿佛一座巨塔在眨眼间就给摧枯拉朽的摧毁掉!
  那赫雄祁双眼微眯似古佛枯坐,他对高丽人的失败没有什么意外,他本意也只是将高丽人拖入对淮东的战事里来而已,这个目标是达到了,只是对没能消耗淮东的实力有些遗憾。
  过了许久,那赫雄祁开口感慨道:“中原雄杰辈出,苏护之后有李卓,李卓之后又有林缚,也亏得中原人心不齐,不然东胡与奢家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秦子檀跪坐在案后,心里暗道:李卓或许是一代雄才,但他集江南诸郡之财力,统十万战兵,十年征战也只不过跟大都督相持不下而已。说到雄才大略,李卓比大都督还是要略逊一畴,唯林缚才略诡艳,让人揣测不到他的深浅。
  想大都督弃陆走海而谋浙东,已经算是惊世奇谋;认真说来,淮东走的也是海陆兼顾的大略方针,但要远比东闽坚决、彻底。
  高丽人有儋罗岛之败,有诸多因素,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高丽人的水军给淮东死死压制住,根本走不出浅海,与淮东在蔚蓝的海洋上争雄。
  秦子檀不难想到,奢家与淮东在东海上争雄不力,岱山、昌国等岛给淮东逐一夺去,包括明州府、晋安府等奢家统辖的核心区域,都将处于淮东水师的直接打击之下,奢家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秦子檀背脊寒意锋利,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冻住,暗道:即使奢家短时间里无法调整战略重心,也要死守住岱山、昌国诸岛,绝不容有失,不然奢家将在战略上陷入被动。
  阿济格心里略有些不安。
  乘海船逃出儋罗岛的,也不仅仅只有他与秦子檀两人。当时在西归浦城里的守军,最后识机不对,也有三百多人抢得三艘双桅海船渡船逃回。
  这三百多人到海阳郡后就给高丽国相左靖下令关押起来。
  阿济格担心高丽人会追究他们在西归浦城抢船的责任,一直暗中窥视左靖的脸色,左靖真要追究这事,那赫雄祁都很难保他。
  秦子檀倒是坦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丽经此惨败,左靖想要保住在高丽的权势,更要抱紧东胡人的粗大腿才成!
  抱不紧东胡人的粗大腿,左靖很可能会给高丽王室推出来当替罪羊。高丽国内从清川江之败以来积累的怨怒,倾泄过来,左靖以及左家子弟怕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阿济格是东胡汗王宠妃的亲弟弟,左靖烧糊涂的才会在这事上究真。
  东胡人心里也清楚,一旦左靖给推倒,高丽国内反抗东胡人的势力很可能就会崛起,不利东胡在海东地区的利益。
  高丽王室与主政大臣是怯弱的,没有反抗东胡人的信心。这次虽惨败于淮东之手,但与淮东隔着茫茫大海,让高丽人心里能有一种距离上的安全感。
  屈从东胡而与淮东对峙,是高丽人当前必然选择的国策。
  左靖要保住他的权位,也只能将战败的责任完全推到海阳督郡甄封的头上,继续将高丽国内的矛盾焦点引到淮东身上,在海阳、山南、汉阳等地扩兵,扩编水军,加强与淮东的对峙。
  从这一点上来说,儋罗岛之败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要将高丽人更深的拖入与淮东的战事中去,必然要有这么一败的。
  只是这一败也太憋屈了!一万五千多人,仅仅一夜的工夫,就摧枯拉朽的给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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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福江岛、松浦之战,仅仅是淮东军在海东小试牛刀;儋罗岛一战,高丽人一万五千余步卒给落花流水似的给击溃,则是淮东军大展神威,海东地区为之震慑、惊惶。
  佐贺赖源在对马岛接到报捷的信报,心里给深深的震动。
  割让松浦、平户等地之初,佐贺赖源不是没有想到在境内进行总动员,与淮东军大干一场。佐贺家旗下就两千余精锐武士,对平民进行动员,兵力扩编到一万五千人已经是极限了。如今看来,在淮东军面前,一万五千兵力还真是不够看啊。
  “看来在佐贺氏统一九州岛之前,都不要再去想松浦、平户了!”佐贺赖源蹙着眉头,将信函替给家臣山下敬吾。
  “家主英明,”山下敬吾说道,“林缚要这边派人去儋罗岛议事,敬吾就请命走一趟。”
  “我亲自过去,想来迟胄也不会偷懒的,”佐贺赖源说道,“你留在对马岛。高丽人经此一败,元气大伤,应该是无力来夺对马岛,不过你也要小心应付!若是此行顺利,我从儋罗岛回来,就可以打壹岐岛了!”
  佐贺赖源与迟胄联军攻对马岛,也是赌淮东军在儋罗岛必胜。淮东军若战败,佐贺氏在近乡氏与平氏的压制下,根本就没有多力的实力来占有对马岛。
  佐贺赖源在对马岛布下近三千兵马,其中精锐武士有千人。高丽人在岸上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想要夺回对马岛,一次就必须投入足够攻陷对马城的兵力才够。
  高丽人发了疯,才会在这时候组织上万兵力来打对马岛。
  儋罗岛一役,对海东诸势力之间的平衡,尤其重要。佐贺氏暂时不用担心高丽有能力来打对马岛的威胁,就可以放手收拾九州岛北海域的海盗势力。
  “或许可以派人先去壹岐岛招降。家主与迟胄在此时联兵夺对马岛,海东还会有谁会不知道佐贺氏就是淮东军的盟方?在淮东军威的震慑之下,壹岐岛、字久岛的海寇继续抵抗的可能性很少,我们不能让迟胄那个老贼抢在前头。”山下敬吾说道。
  “对!”佐贺赖源说道。
  虽说三家订立秘盟时约定壹岐岛、字久岛等九州岛北海域的岛屿都由佐贺岛收复,但要是让占据这些岛的海盗势力先投靠了迟胄,即使迟胄遵守约定,佐贺氏最后也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拿回这些岛屿。
  盟约存在的基础是利益,而非道义。佐贺赖源对这个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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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三月初三,佐贺赖源乘船抵达济州城,儋罗岛战事到这时差不多就彻底结束了。
  还有少量的高丽残卒躲在日出山的深处,负隅顽抗,不肯投降。三五百残卒,分割成好几股,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就留下来给儋罗王军练手用。
  除了靖海第二水营一部驻守西归浦北滩外,淮东军也陆续撤回济州城。同行南归济州的,还有近万名高丽战俘。
  儋罗国弱丁少,经此一战,岛上存粮有限,根本就不足以再供养近万名高丽战俘,林缚也只能先将战俘押往济州城安置。
  高丽人短时间里也组织不起反攻儋罗岛的武力,林缚这时候更无意去打高丽半岛,儋罗北海域就暂时的恢复了平静。双方偶尔有哨船在海上相遇,也颇为默契的不再相互追逐、厮杀。
  佐贺赖源赶来济州,除了带了贺礼庆祝淮东军获得儋罗岛大胜,更主要的意图是想淮东军司能支持佐贺氏对近乡氏、平氏的地盘进行扩张。
  船进济州港,佐贺赖源先看到近乡津野那张树皮似的老脸。近乡津野正对他挤出狡诈的笑容,佐贺赖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会来济州,更没有想到这只老狐狸会赶在前面抵达济州岛。
  九州岛本有九藩,才有九州之名。藩国乱战加剧之后,九藩只剩下四国了。与佐贺氏相邻的有日向国近乡氏、大隅国平氏,在九州岛的东南角,还有肥前国入江氏。
  近乡氏家主尚年幼,近十年来都是由家宰近乡津野持政。
  近乡津野出现在济州港的迎接人群里,佐贺赖源心里顿时覆盖了一层阴霾。
  林缚可不管佐贺赖源心里怎么想,双手负于身后,看着走栈板登岸的佐贺赖源,笑道:“海途颠沛,有劳执政亲自前来议事!”
  “制置使相召,赖源不敢怠慢,还是给对马岛的事务缠住,拖了一天才能动身,失礼之处,望制置使宽囿!”佐贺赖源说道,仍拿眼角余光观察近乡津野,心里思量:要不要派斥候武士将近乡津野杀死?
  “佐贺执政事务繁重,出行又要召集数十斥候武士相随,不比津野孤舟渡海、只带几名随扈,慢一些也是应该,”近乡津野倒似看透佐贺赖源所想,说道,“到济州城之后,津野所住驿舍还要劳制置使派侍卫守护,真是惭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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