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11

  后来,沉韶跟着程厉出国呆了一段时间。
  十月到十一月,沉韶坐在异国的大学教室,听年轻的国人讲师拉片,说电影的视听语言,圆桌旁,学生们自由讨论,他们看着投屏。
  有人问:“女主角转身的场景之前也出现过,为什么这里的海浪就能代替她的情绪?”
  程厉回答说:“因为这里她有情绪。在中国,古代诗人写月亮和花,有个术语叫做‘借景抒情’,德国哲学家里普斯说‘美是客观的我的外化’。有些意象因为过于频繁地和特别的情绪相联系,它因此拥有了……”
  他往提问者的方向看,看到沉韶,女人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倚靠在窗户旁边,脸上有一条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的光。
  程厉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程厉买菜做饭,沉韶给他打下手,日子过得很快。
  十一月,陈导的新戏预备开机,程厉带沉韶回国,临近开机的日期,他们没有立刻去往B市,而是在B市周边的城市游玩。
  那段时间《莺歌》正式播出,每周四集,剧情紧凑,沉韶饰演的女二号一经出场,就因为漂亮的外形引发了大量关注。
  她的微博粉丝每天都在飞升,随即也接到了商业广告和剧本邀请,新经纪人是程厉介绍的前辈,过滤了好些没有价值的项目,说要再等等。
  于是等到女二号在剧中黑化,成为男女主感情线里最大的阻碍,沉韶的角色被骂得厉害。
  有人爆料后期剧情注水,女二号戏份增加,沉韶带资进组,和圈里的某位大佬有一些特殊的关系。
  沉韶的背景被挖了一部分,说的不多,程厉的名字尚未被提及,她在那段时间黑红黑红的。
  他们在C市旅游的时候,被粉丝认了出来。
  程厉带着沉韶躲。
  不是旅游季,景点行人不多,他拉住沉韶的手,转进钟楼,翻到禁止人群进入的禁区里面,拿路上买的丝巾裹住沉韶的脑袋。
  沉韶走出去,坐在古城墙的围栏上。这是整个建筑的最高点。
  她指着自己的脸哈哈大笑,“这也太丑了吧。”
  笑得浑身发颤。
  程厉浑身僵硬地看着她在没有围栏的地方晃,半个身子吊在空中,脸上满是无所谓的表情。
  他的脸色煞白。
  《莺歌》爆红,和沉韶有关的词条上过好几次热门,她红了,也被黑得很惨,私信里全是辱骂的内容,不堪入目。程厉很早就施压撤下热搜,请专业的hr公关和设计沉韶的人设。但他发现沉韶并不在意这个。
  她对它们反应太淡了。看自己的剧在手机上播,扫了一眼,说:“哇,我一直担心那么好看的戏服在屏幕里会显不出细节,没想到整个布景都跟服装很搭嘛。”便没有什么别的。
  也不说微博粉丝,圈里大明星的互粉,知名导演抛来的橄榄枝。
  他想起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那段时间,沉韶失眠的次数渐渐变少。可变少很多,也并不是说完全没有,他还是能看到她在夜里起来,一个人披上外套,打开窗户,撑着手臂抽烟。
  偶尔低下头看手机,手指轻滑,似乎是在看聊天记录,还有没有删掉的照片,她看着看着,吐出烟圈,用手轻抚额头。
  程厉不敢问。
  他一句都不敢问。
  他站在沉韶面前,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踱到她旁边,他够到沉韶了,用力把她扯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身体轻颤。
  沉韶一开始笑,“你怎么在抖啊?”
  渐渐的,放轻声音,“你怕我死了啊?”
  程厉把额头贴上她额头,“是,我怕。”
  沉韶叹气,“在想什么呢,我像是那样的人?”
  程厉不说话。
  沉默了好半天,他搂着她的腰,轻声说:“……我怕我留不住你。”
  钟楼转到正点,耳边传来巨大的重响,她和他脑袋发麻。
  古城的钟楼粱瓦齐震,长风衣荡在高空,沉韶也揽着他的腰。
  晚上,到达B市、进入剧组的晚上,程厉和沉韶做完,她换上睡衣,懒洋洋地起身吃药。
  沉韶摇着水杯打哈欠,转过头看到程厉在看她,她说:“你……”
  程厉坐在床头,在看腿上的电脑。沉韶趴在桌子上,对他眨眼睛。
  他走下床。
  走到沉韶面前,他把她抱坐在腿上,问:“我怎么了?”
  沉韶说:“你是不是不想我继续吃药啊?”
  程厉看着桌子上的药盒,一板长期避孕药只剩叁片,有一颗躺在她手心。
  他说:“嗯。”
  沉韶把药片放回盒子里。
  她说:“好。”
  程厉喉结滚动。
  他的手搁在沉韶腰上,从腰间往前,摸到她的小腹,呼吸急促。
  “嫁给我。”
  沉韶扑哧一声笑了。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手指收紧,脸贴在她后背,硬着头皮,继续说:“你不嫁给我,怀孕了怎么办?”
  她仰头,不知道看哪,“那到时候再说吧。”
  程厉闭上眼睛。
  他抱住沉韶温热又柔软的身体,声音放得极轻,“你愿意嫁给我吗?”
  沉韶一开始没有说话。
  她想了想,最后说,“应该是愿意的。”
  程厉说“嗯”。
  他已经足够高兴了。
  ·
  此后,沉韶进组拍陈导的电影,受前辈指导,进入状态。从服道化到剪辑,美术指导由程厉全包,两个人都忙。
  杀青的时候,是来年的叁月,沉韶接到教务处的电话,让她去学校办留级的事情。
  她终于回到了北京。
  程厉和她一起回去,出了机场,沉韶正在跟他讲话,“我要先回一趟学校。说起来,你北京的公司开在东西两个城区,你买的房子到底在哪啊?”
  她发现程厉表情僵了僵。
  顺着程厉的视线看过去,沉韶看到接机口的男人。
  沉韶记不清她离开多久了。
  好久好久,时间久到她再看殷北,穿着一身正装,西装笔挺,她想起来的,竟然是他少年时的样子。
  他的影子重迭在身上,沉韶恍惚着想起他们上一次通话,他说要来机场接她,但是她不敢见他,躲到国外去了。
  从九月到四月,过了秋天和冬天,竟然连一年都没有到。
  她跟在程厉身后,程厉绕开殷北,走向另一侧的出口。
  沉韶牵他的手。
  走着走着,她似乎听到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殷北跟在她的身后。她的背上凝着一道灼人的视线,迟迟没有移开。
  沉韶走出机场,程厉把行李放上车,她终于坐到车里。
  懒洋洋地靠在座位,沉韶擦着手心的汗,在程厉怀中变换姿势。
  车往前开,建筑物飞快后退,绿灯的倒数变成数字叁,他们驶离红绿灯路口。
  她正闭着眼睛,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汽车撞在一起巨响,玻璃碎了,撒在地上,撒在她耳边,很近很近。太突兀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司机从后视镜去看,程厉也转过头,沉韶心中巨震,她没有动。
  她在发抖,脑袋停转,什么都不知道。
  她转过头。
  沉韶缓慢地转过头,看到在斑马线外,就快驶离路口的熟悉黑色卡宴,被直走的公交车正面撞上,撞翻在路中央。
  殷北伸出一只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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