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章烬站在厨房门口,有些愕然地看着厨房里的情景——里面不只一个人。
向姝兰在灶台边炒菜,一个中年男人就站在她右边的砧板前,正在切一颗萝卜。男人长得不高,顶着一副斯文儒雅的皮囊,看见章烬时眯眼笑了下,对向姝兰说:“这是你儿子吧?”
厨房杂音大,向姝兰终于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看过去:“烬啊,回来啦?”
章烬这时才把之前卡壳的话接上去:“你今天怎么回家吃饭了?”
“这是周叔叔,妈妈的一个朋友,”向姝兰向章烬介绍完身边的男人,又补充了一句,“前两天店里有台麻将机坏了,周叔叔帮我拖去修,今天又帮忙运回来,我请他吃顿饭。”
麻将机坏了怎么不跟我说?章烬想问。
他杵着没动,看着向姝兰有些尴尬的笑容,不知怎么就没问出口,半晌才“哦”了一声,终于移动了位置。
然后他走进厨房里,在两个人错愕的目光下,端走了向姝兰刚炒好的一盘菜。
向姝兰端着洗好的碗筷出来,正看见章烬往门口走,叫住他说:“吃饭啦。”
章烬说:“我吃过了。”
向姝兰想留住他,声音里带着讨好的味道:“妈妈做了好多菜,吃两口成吗?”
章烬顿了顿,这时候那个男人——周东平也从厨房出来了。向姝兰显然是向周东平介绍过她儿子,这个男人拎着一桶橙汁,倒了一杯推过来,说:“小烬啊,喝杯饮料吧。”
在向姝兰小心的、含着期盼的目光中,章烬弯下腰,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向姝兰把盛了米饭的碗和筷子放到章烬面前,又轻轻地把橙汁放下,看章烬喝了一口,才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章烬不知道这顿多余的晚饭是怎么吃下去的,他很快就吃不下了,说:“你们吃吧,我去看看狗。”
向姝兰没再拦他。
院子里,杂毛儿啃完了肉肠,正懒洋洋地趴在狗窝里,只露出一个毛脑袋。
章烬蹲在石墩子上,仰头看向二楼阳台。
程旷这会儿应该在学习,屋里的窗帘拉了一半,白炽灯光从纱窗里透出来,章烬看见他之前打掉的马蜂窝残骸——那只倒挂的枯莲蓬,还剩下一截细细的茎,现下正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
章烬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说笑声,令他莫名有些心烦。
这片破烂地方晚上也不安静,章烬蹲了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絮絮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头顶上传过来的,一老一少,章烬不用看也知道是王老太和她小孙子。
王老太正在给小孙子讲一些老掉牙的谜语,那谜语估计是从更老一辈的人那儿听来的,有些词儿用普通话说不出来,王老太用方言说,小孙子听不懂,于是一老一少就驴唇不对马嘴地大声争论着。
没一会儿,小孙子吵得喉咙干了,王老太也说累了,就从屋里拿了半只西瓜,让小孙子用勺挖着吃。
小孙子一边吃一边往镂空的阳台外面吐籽,吐完还要天真地问王老太:“西瓜籽儿落到地里,会不会长出大西瓜?”
王老太掐着小心眼,斤斤计较地说:“长出来你也吃不到,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西瓜籽就落在距离石墩子不远的地方,向姝兰还在家里,章烬懒得跟老太婆吵架,干脆眼不见为净地走出了院子。
停在道上的车又一次进入他的视野里,章烬觉得这辆车和周东平一样,格外碍眼。
记得向姝兰刚离婚不久、他们还在姥姥家住的那会儿,姥姥成天张罗着要给向姝兰说媒。可惜一直也没说成。
向姝兰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没有心情立刻找下一家,何况还带着章烬这个拖油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身边要是还拉扯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找对象基本没戏。
章烬的姥姥觉得说媒不顺利主要赖拖油瓶,几次三番企图说服向姝兰,让她把章烬送到章昊那儿去。
这几年,向姝兰一个人晨昏颠倒地经营棋牌室,每当逢年过节,章烬只要一去姥姥家,姥姥就要念叨她女儿多命苦多不容易,顺便又将章昊祖宗几代都刨出来数落一遍。
她总是这么诅咒章昊:“等着瞧吧,老天有眼,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肯定绝种!”
章姥姥嘴毒,毫不介意把章烬也一同咒了。
如果她现在人在这里,肯定得指着章烬的鼻子说:“小猢狲,识相点儿,你娘被你和你那没用的爹坑得还不够吗!”
可是章烬不太识相,如果顺着他的心意来,姓周的男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滚出去了。
章烬一直在院子里待到周东平离开,然后等到向姝兰睡觉了,才像往常一样偷摸着溜到了二楼。
虽然章烬配了一把钥匙,但程旷还是给他留了门。
夏天的晚上仍旧热,程旷换了一条薄被子,章烬路走熟了,径直往被窝里钻。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电风扇转动的声音,程旷摁熄天花板上的灯,把台灯打开了。
章烬将脸埋在枕头上,心里堆积的郁闷在这一刻才稍微获得了安慰,偏偏这个时候,他的胃开始痛起来。
章烬连着翻了几个身之后,程旷搁下笔问:“你怎么了?”
“……这儿痛,”章烬指了指胃的位置,“有人给我下毒了。”
程旷问:“药箱里有药吗?”
“有,以前买过一盒。”章烬说。
程旷在药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了章烬说的那盒药,他看了几眼,说:“过期了。”
“算了。”章烬趴在床上,声音传出来有些闷。
程旷撇下药箱,两步走到床边,章烬感觉他过来了,捂着肚子翻了个身,正对上程旷的眼睛。程旷弯下腰,一言不发地伸手挨上了他的裤子,摸索着什么。
章烬被他碰了的大腿像是过了电,不自主地酥麻了,他愣了愣:“你干嘛?”
程旷:“别动。”
章烬:“……”此情此景,这句话听到他耳朵里,效果跟“老实点,别妨碍老子耍流氓”别无二致。
程旷摸了一会儿,手离开章烬裤兜,出来时指头上勾着一串钥匙。
章烬顿时明白程旷要干嘛了,他直接“腾”地坐了起来:“用不着吃那破药。”
但一言堂的学霸没听他的,章烬被不争气的胃拖了后腿,没能拦住。
药店离得不算远,但也有好几里路。程旷为了节省时间,拿钥匙开了单车去的,尽管如此,他赶回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晚,床上那个翻来覆去的人疼过了劲儿,已经睡着了。
程旷把药放在桌上,连续的蹬车让他出了一身汗,屋里闷热,于是他到阳台上吹了会儿风。
推开纱门的那一刻,程旷闻到了一股烟味。
这烟味让他顿住了,程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折回了床边,在章烬身边躺下了。
章烬自以为藏得滴水不漏,其实只是自以为。
这个人从上厕所回来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程旷能感觉到。
可程旷本身就是一个闷葫芦,心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能忍的都敲碎了往肚子里咽,忍不了的就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他对自己毫无温柔可言,更不知道怎样待别人好,搜肠刮肚地想要掏出一点柔软的东西,却又不知道怎样宣之于口。
所幸夜色比他更沉默,谁也不需要说什么。程旷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章烬短短的发茬上摸了摸。
在这样一个飘着烟味的温吞夏夜里,他们高中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59章 程旷已经伸手拉他了,他凭什么不敢爬上去呢?
九月说来就来,高三的学生从此过上了更加起早贪黑的生活。
刚开学的时候,“高三”听起来是虚的,没什么真实感,魏明明还能感慨一句:“想不到这么快我就从魏高二混成魏高三了,这一年年的,过得太特么快了。”
这时候皮裘就会附和一嗓子:“逝者如斯夫啊,不舍昼夜!”
刚开始,魏高三和皮高三也就是嘴里念叨,上下嘴皮子碰一碰,既不痛也不痒,更不能在心里激起波澜。后来随着讲台上的粉笔头越来越多,他们念得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时间,唱和的声音在七班消失了。
高三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更浓,石韬精打细算每一分钟,从早读到晚自习,每天大约三场小考试。课代表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同学把新的复习材料搬到七班门口的那天,好些人趴在堆得老高的教材后面打起了瞌睡。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为了提高学习效率,防止打瞌睡,不知道谁想了一个主意:让全体学生站着读书。于是早读和晚读的铃声一响,教室里坐着刷题的同学就齐刷刷起立,端着书摇头晃脑地大声读起来。每个人读的不一样,有背语文古诗词和文言常识的,有背英语单词和语法的,也有读生物知识点的,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传到罗凯耳朵里,变成了一片“嗡嗡”声。
凯娘娘天赋异禀,即便周围像菜市场一样吵嚷,即便是站着读书,也能站得昏昏欲睡。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站着打瞌睡而不被发现,窍门很简单——只要人不倒,手里的书就不能倒。
罗凯打瞌睡的时候,脑袋变得很沉,脖子撑不住了,脑门就一下又一下地往前磕,碰到书就清醒一会儿,他又把弯下去的脖子绷直,周而复始。
在满堂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中,罗凯打瞌睡也打得摇头晃脑。其他人没发现,但他同桌史博文用余光就能看到。史博文懒得管他,因为耳边少了一个发出噪音的,后排的动静更清楚了。
史博文有点好奇,程旷会读些什么呢?
早自习一共半个小时,史博文通常会留十分钟看题,边看边在脑子里解,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他读了二十分钟以后停下来,借着找题的工夫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结果令他感到意外。
他听到程旷在帮章烬背书。那天他听到的是化学,程旷问章烬海水提溴的流程,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史博文听他说完,脑子就自动思考出了答案。
他失去了兴趣,把注意力转回了手边的有机化学题目上,等他把芳香化合物g的同分异构体算完时,听见章烬还在海水里提取溴。
想不到七班的学霸还真有耐心。史博文想,换作是自己,就绝对不会这么干。扶不上墙的烂泥就随它烂在地里,何必要事倍功半,扶得自己一手脏呢?
烂泥自己也不太想上墙——章阿斗过惯了不学无术的日子,学习的时候习惯成自然地提不起劲,何况像他这样的学渣,顶多从大专混成个三本大学,学习的折磨总比进步的喜悦来得更多。
章烬忍不住跟程旷抱怨过几回,没想到他那冷酷无情的学霸同桌破天荒地给他喂了碗鸡汤。
程爷爷和程奶奶从前在种植队里工作,程旷小时候跟爷爷一起搬过树,那会儿燕石街那片到处都是山,从山脚下往山上爬,树干压在胳膊上特别沉。程旷去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想去第二次,甚至也不想让爷爷去了。
那时候,程爷爷对他怕吃苦的小孙子说:“过日子就跟爬坡一样的,你觉得又苦又累啊,就是在往上爬,熬过去啰才会越过越好哩。”
程爷爷没念过书,普通话也说不好,程旷当年懵懵懂懂,却莫名其妙地记住了。现在他把这句话说给了章烬听。
在灯色晕黄的房间里,章烬躺在床上,听见程旷叫了他一声“炮哥儿”。程旷很少这么叫他,因此章烬一听,心跳就剧烈起来。
“炮哥儿,我暂时……”程旷说着顿了顿,半晌才说,“没想过分手。”
章烬蓦地回头,正对上程旷的眼睛,那双过于冷淡的视线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有温度,章烬才知道,原来这个折磨过他的问题也曾经出现在程旷的脑子里。
高考以后,他俩就不是前后桌也不是同桌了;高考以后,这个人就不会再回到二楼的小出租房了;高考以后……这场短暂的早恋还能撑多久呢?
章烬心口一阵骚动,忽然涌出了一把狂妄的气焰。
——不就是学习吗?不就是高考吗?不就是d大吗?
程旷已经伸手拉他了,他凭什么不敢爬上去呢?
在总复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同时,燕石街发生了一系列事情。
中秋节过后不久,程旷的二伯——程有良带着一家三口搬家了。他们的新家不在燕石街,程怡一走,平日里程奶奶就成了孤家寡人。
老人家睡眠少,早上四五点就醒了,以前醒过来还能出门溜达,可现下她腿脚不及从前,走路不太稳当,出不了门了,常常睁着眼睛躺到天亮。
程怡不在,没人陪着唠,程奶奶起来以后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家一坐就是一整天。
对程奶奶而言,一周最难熬的就是从周一开始的五天,到周六就好了,她孙女程怡不用工作,会回来陪她一天,周末她孙子从学校回来,又是一次欢天喜地的团圆。程奶奶指着这两天,日子有了盼头,五天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她在家闷得慌,于是腌了不少咸菜萝卜干,还包了满满一大屉鲜肉包,周六的时候,送一些给程怡——老太太听说孙女工作的单位没有食堂,午饭总要用自己带,硬是塞了不少包子给她。
程旷周末回去,程奶奶很高兴,老人家一高兴话就很多,她戴着老花镜,像数豆子似的,仔细地从自己乏味无聊的日子里找出一些乐子,以取悦她的孙子,让他相信自己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程旷问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闷不闷。
程奶奶摆摆手,马上否认说:“谁一个人啦?那个玲子家的婆婆每天跑过来找我叨叨,我都没时间看电视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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