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沈铎修长的手指头在女孩光洁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戳着,一字一顿道:“这是一支康熙年间的豇豆红釉柳叶瓶。记住了?”
  哟!还这么讲究呢!
  “那个呢?”沈铎的手又指向墙上一副油画。
  “肯定是名画!”沈家当然不可能挂淘宝货。
  “画家是谁?”沈铎问。
  任勤勤傻眼。
  她一个工科生,对名画的辨识度仅限于认得出微笑的蒙娜丽莎女士。
  在她看来,这幅画里一堆灰扑扑的瓶瓶罐罐,不知道取景于哪个旧厨房,既不美观,又无意义。
  任勤勤甚至不理解沈家干吗要把这画挂墙上。
  提醒子孙忆苦思甜,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吗?
  “毕……毕加索?”任勤勤开启瞎猜模式。
  沈铎都要给她气笑了:“我还以为你会猜达芬奇。”
  “真的是达芬奇?”任勤勤惊讶。
  “这是乔治·莫兰迪的静物画!”沈铎丢出一个任勤勤前所未闻的名字,“意大利油家。这画是我爸早年在苏富比上拍来的……苏富比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任勤勤忙点头,“顶级的拍卖行。”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只用过咸鱼……”
  沈铎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你离淑女还真差着半个银河系的距离。我现在毁约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可为什么做淑女,艺术总是必修课?”任勤勤问,“我不是反感,就是好奇。这都什么年代了,淑女的定义应该与时俱进才对。”
  沈铎不答反问:“你理解的有钱,体现在哪些方面?”
  任勤勤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和权力。”
  沈铎说:“不,是科学和艺术。”
  任勤勤愣住,眼里有光一闪,似乎顿悟。
  “唯有足够的金钱,才养得出最绚烂的艺术。”沈铎说,“顶级的艺术自古只为权贵服务。绘画和雕塑装饰贵族们的屋舍和宗教场所,芭蕾舞诞生于法国宫廷。艺术品是人文、宗教、历史、政治的结晶。学会鉴赏艺术,你就了解了人类的文明。”
  任勤勤听着,若有所思。
  沈铎说:“科学是你的专业,你将来会在学校里学到。在我这里,艺术鉴赏是你要学习的重要课程之一。”
  沈铎将那支古董花瓶轻轻拿起,放在掌中把玩着。
  “感谢现代社会民主建设,让过去只能被特权阶层享用的顶级艺术,进入到了普通民众的视野里。学习它,也是你扩展眼界的一条捷径。”
  沈铎说要培养任勤勤,并不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他真的仔细替这女孩规划蓝图,为她铺路。
  直到此刻,任勤勤才真切地有了一种正式进入新副本的感觉。
  “怎么样?”沈铎眉尾一挑,“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对宜园很熟?”
  任勤勤摇头,彻底服气了。
  *
  夏夜的宜园同平时不同,优美得像是一个水乡梦。
  隔岸不夜城的灯火飘荡在云梦的水面,像一群迷了路的精灵。园中草地灯光线微弱,萤火虫在水草间繁衍生息,静静翻飞。
  任勤勤每一次看到这景象,就不禁想起徐志摩的诗。
  而沈铎,也展现出了平日从未见过的一面。
  过去的他,在任勤勤眼中,是个商人,一个领导者,一个矜贵傲慢的贵公子。而今夜的沈铎,成了一个谈吐优雅、学识渊博的前辈。
  沈铎正经的语调别有一种沉稳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在他低沉、舒缓的话音里,任勤勤也沉静了下来,认真听他讲解。
  “……爸买下这个废园后,从德国重金请来了著名的建筑师,想打造一个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家园,同时也是他个人收藏品的博物馆……”
  任勤勤在宜园已住了一整年,第一天就知道园中必定处处都是珍品。可今日才知道这些每日目光所及、习以为常的物品,有着怎样傲人的来历。
  这里哪怕随便一个小摆件,都有着耐人寻味的故事,和不菲的身价。甚至连它们辗转来到宜园的过程就是一段故事。
  “这是一扇玫瑰花窗。”沈铎漫步在园中,指着西翼侧楼梯墙上的一扇狭长的拼花窗户,解说给任勤勤听,“玫瑰窗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特色之一。楼梯间这面墙朝西,用玫瑰窗,既可以采光,又可以挡住烈日的暴晒。”
  沈铎带着任勤勤站在窗下,仰头眺望。
  “这一扇窗户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沈铎说,“它曾装在伦敦郊区的一座老修道院里。二战德军轰炸伦敦,教堂毁坏,它却奇迹般地幸免于难。之后它被私人收藏家买走,多方辗转,最后被我爸买下,成了宜园的一部分。”
  果真是一件古董!
  “中世纪的欧洲,受生产力发展的限制,还无法制造出大块的玻璃。所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玫瑰窗,铁棂分格小,但是色彩浑厚又统一。十三世纪中叶以后的玫瑰窗,玻璃虽然大了,却难有这样的美感了。”
  窗户里正是给家中工人行走的楼梯间,任勤勤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多少次,还曾坐在台阶上靠着窗户看过书。那时候哪里想过,背后的窗户有着这么多故事。
  而宜园里,像玫瑰窗这样有故事的物件,不胜枚举。
  后院里的莲缸是晚清京城老宅里的旧物,躲过了八国联军的烧杀,如今安然地半埋在土里,碗莲在太平盛世里徐徐绽放。
  书房里有一口青花大龙缸,看着不起眼,却是雍正年间的。
  餐厅和小沙龙之间的那一面拿破仑时期风格的镶木墙面,则是来自卢瓦尔河谷里的一栋老庄园。
  而通往花房的一个小收藏厅是全屋最华丽的地方。
  老鸡翅木的陈列架后,整面墙贴着奢华的铺金普鲁士蓝皮革墙纸。沈老收藏的青花瓷在蓝色墙纸的映衬下,色泽温润饱满。
  “仿‘孔雀屋’的设计。”沈铎说,“我小时候很喜欢爬这面柜子,还砸了好几个青花瓶。爸爸罚我跟着花工扫落叶。”
  说到这里,沈铎脸上浮着浅笑,满是对亡父的怀念。
  沈铎说宜园是沈含章布置的博物馆,并不是吹嘘。这里除了古董之外,还收藏有无数名家之作。
  从罗丹,到贝瑞·弗拉纳根。从张大千,到透纳,再到康定斯基。古今中外的雕塑和绘画名品,齐聚一堂。
  在设计师精巧的布置下,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风格各异的艺术品,同这间宽大的宅邸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交相辉映。
  任勤勤知道自己很俗,可还是忍不住问:“这些……很贵吧?”
  沈铎显然早知道她会有此一问,那一眼斜睨充满讥嘲。
  “名家的作品是无价的。况且很多瓷器还是祖辈传下来的。随着时间推移,收藏品的价格只会越来越高。”
  任勤勤笑:“你们有钱人买东西,不会真的从来不看价格吧?”
  沈铎这样一位金豪人士,对价钱有自己的标准,就是:“如果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钱,那么,它对我来说就不贵。”
  任勤勤五体投地。
  沈家的餐厅柜子里还摆着一套镶金边的手绘花草彩瓷,精美绝伦。惠姨偶尔会亲自擦拭,却从不取出来使用。
  任勤勤一早猜测这套瓷器肯定非常名贵,直到沈铎肯定了她的推测。
  “皇家哥本哈根窑出产的瓷器,‘丹麦之花’系列。”沈铎说,“是我父母结婚的时候专门从丹麦定做,用在婚宴上。爸爸本想去江西请一位名匠开窑烧一套青白瓷的,但我妈喜欢西洋货。蒋家人曾拿这套瓷器埋汰我,说我妈离婚的时候为了能带走我姐,只好放弃了这一套瓷器。”
  一套瓷器换一个儿子,这套瓷器值多少钱?
  任勤勤后来听惠姨八给她听,这套瓷器因为是特别定做的,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就要十万大洋。一整套瓷器估价近千万。
  任勤勤心想,给我千亿我也不会换儿子呀。
  沈含章的收藏品带有明显的个人偏好。这位长辈喜欢华丽且古典气息浓郁的艺术品。
  沈铎继承家业才一两年,整日忙着肃清朝野,还没来得及进入买买买的败家模式,只在有社交任务的拍卖会上略买了几个小品。
  沈铎买的艺术品,简直就是他的个性写照:冷色调为主,简洁利落,形态却又十分豪放,充满一股张扬的气息。
  比如家里的餐具,原来都用的是herend定制瓷器,手绘着精致的花卉。
  沈铎当家后,把餐具统一换成了meissen的天鹅系列,一色雪白,干净利落。但是浮雕又非常细致精美,就像沈铎闷骚的内心。
  沈铎在西厨的操作台上教任勤勤做冰滴咖啡。
  冰水滴在滤纸杯中的咖啡粉里,渐渐渗透,咖啡液慢悠悠地落在下方的小壶中。
  沈铎顺手拿着银勺敲了敲手边一个放方糖的方杯。
  “这个是个沙俄时期的纯银珐琅彩杯,是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在一个私人拍卖会上买的。倒也不贵,也就两万英镑。”
  “我们俩对‘贵’的定义有很大的不同。”任勤勤由衷道。
  “品位都是用金钱积累起来的。”沈铎说,“你首先要学会鉴赏。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会识货。我带你熟悉宜园,就是让你知道,你其实已和顶级的艺术品相处了这么久。一方面,你不识货,价值连城的宝贝送到你手边也不知道珍惜。另外一方面,你倒是一开始就做到了视金玉如寻常物的从容。”
  “这就是所谓的弯道超车。”任勤勤笑。
  “识货只是入门课。”沈铎说,“你将来还要去识人,识事,形成自己独到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
  餐厅昏黄的灯光让沈铎的眼睛深邃似夕照下的深海。年轻的面孔却是那么稳重成熟,有着超越年龄的睿智。
  任勤勤知道沈铎能降服集团公司里的妖孽,不会是一个花架子富少。但是她依旧为这男人深厚的人文底蕴而折服。
  这才是豪门世家倾注顶级资源培养出来的,是真正的贵公子。
  任勤勤突然就理解的沈铎的傲慢。
  她要是像沈铎这样,出身豪门,品行端正,拥有用之不竭的金钱,还博学多识,文武双全,关键还长得特别好看。那她为什么不傲慢,为什么不自恋一点?
  “你学习这些知识,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吧。”任勤勤说。
  沈铎说:“我受的教育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就接受最好、最全面的培训,又受成长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学习起来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幸苦。所以,你与其蹲课堂,不如紧跟在我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学得才会更加细致全面。”
  炎热的盛夏,冰快速融化,一小壶咖啡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沈铎将盛好的咖啡到进白瓷咖啡杯里,推到任勤勤面前。
  任勤勤小心翼翼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自打知道这杯子的单价后,任勤勤回想她之前还一不小心砸了一个同款的大汤碗,就心虚地手抖。
  “怎么样?”沈铎问。
  任勤勤砸吧着嘴,说:“确实比星巴克的更好喝。”
  沈铎深吸一口气,手往厨房大门一指:“滚吧!”
  任勤勤咕咚两口把咖啡喝完,笑嘻嘻地溜了。
  “明天别睡懒觉了。”沈铎追了一句,“要跟着我去公司的,还记得吧?”
  “放心,沈总,就等着鞍前马后地给您效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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