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傅落银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几乎陷进去。客厅没开灯,小阳台的灯倒是亮着,昏黄的光线照着他阴沉的侧颜。
  苏瑜小心翼翼地绕开手机的碎渣走近,鼓足万分勇气说:“负……负二。”
  傅落银终于动了动,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又重新移开视线。
  苏瑜从没见过傅落银这么虚浮憔悴的样子,他眼睛通红,里边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
  他看了看傅落银,又回头看了看手机的残渣,以及自己抱在怀里的巨型粉色毛绒抱枕——权衡之后,他把抱枕放在了傅落银身边,并且好心拉起傅落银的胳膊,放在抱枕上面,以示安慰。
  苏瑜规矩得像个小学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咽了咽口水:“那个……嫂子他……所以你们是……”
  显然是还没和好,甚至可能闹得变本加厉。
  苏瑜还没问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问这干什么!
  傅落银没有回答。
  他被苏瑜摆了个抱着粉色少女抱枕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苏瑜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替他难过。
  过了很久之后,傅落银喃喃说:“苏瑜,小鱼,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夏燃这样对我,林水程也这样?”
  苏瑜傻了:“啊?”
  当年夏燃明明还喜欢他,他从军校回来之后见到夏燃的第一眼,夏燃安静地跟他手拉手在街上走了一天一夜。他给他讲自己在军中的见闻,讲到嗓子哑了,夏燃高兴地听着,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他以为那是他抗争之后的曙光,是肉眼可见的,他拼尽全力维护下的少年的光芒,他想,他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可以彼此陪伴着走下去,可是夏燃最终还是什么都不说地离开了他。
  那些苦闷的、灰暗的、被抛弃的时间,他本来已经尘封。
  林水程是闯入他生活中的一个意外,一粒本来没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灰尘。可是他慢慢发现,身边这个人其实是熠熠发光的钻石。他喜欢林水程在答辩会上冷静沉着、掌控一切的样子,他喜欢林水程看他时闪亮温柔的眼睛,喜欢看他修长瘦削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林水程照着他喜欢的一切特质长的,他会叫他老公,会撒娇赌气宜喜宜嗔,会在人前淡静冷漠,在他这里热烈如火。
  在他想要和他有个真正的开始的时候,林水程却和当年的夏燃一模一样,什么都不说地走了。
  傅落银摸出一根薄荷烟,一边低头点燃,一边低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负二,你老实讲,虽然这是我和董黑猜的,你是不是一开始把嫂子当替身看的?”苏瑜问道。董朔夜在他这里有个外号叫董黑,取意“朔夜”。不过董朔夜不喜欢这个外号,他一般都是偷偷喊。
  傅落银沉默了一会儿。
  “是。”
  随后,他补了一句:“林水程不知道。”
  林水程不会知道他有的小动作和夏燃有多么像。傅落银见过很多次气质神态无比类似的人,但是都没有林水程和夏燃那样像。偏头看人的角度,撒娇时微微眯起的眼睛,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东西的习惯……
  是这些东西,让他在第一次见到林水程时认定了:他想要他。
  “退一万步讲,嫂子不知道,因为他没见过夏燃哈,而且他和夏燃长得不像,一般人也不会往这方面想。”苏瑜说,“可是谈恋爱的人直觉都是很准的啊,就算嫂子不知道,但是你上不上心,对他好不好,他肯定都是知道的啊。别说现在,就说从前,你和嫂子两年里见过几回?那叫谈恋爱吗?”
  傅落银再度沉默。
  “可是他喜欢我。”傅落银说着,过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一场冷静沉稳,却像是某种歇斯底里的前兆,透着一种疯狂的固执,“他喜欢我。”
  苏瑜小心翼翼地问道:“或许,只是一般的喜欢,拿得起放得下?嫂子他跟着你搬过来也就两个月不到吧……这么短的时间,要说特别特别喜欢的话,啊,负二你别生气,我只是客观跟你分析一下这个情况……”
  “他对我……”傅落银打断苏瑜的话,随后声音低了下去,“一见钟情。”
  他像个复读机一样,又重复了一遍:“一见钟情。”这次声音更低了,几乎模糊不清,傅落银在这一刹那也怔住了,他意识到了这话在现在听起来是多么可笑。
  ——一见钟情?
  林水程那样冷静聪明的人,说他会对什么人一见钟情,有几个人信?
  傅落银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他觉得会一见钟情的人都是傻子——傻子才会去爱一副内里什么都不知道的皮囊,谁知道皮囊之下是人是鬼?
  傅落银这次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似乎是想尽力为这句话补充证据,随后说:“他会给我做饭,等我回家,他……他很听我的话,很乖,对我跟对其他人不一样,他一定喜欢我。”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手里拿着烟,但是没有点燃,只是那支薄荷烟快被他揉碎了。
  苏瑜听了之后,叹了口气。
  他尽量顺着傅落银的意思说下去:“好吧,就算是,就算是嫂子对你一见钟情,两个月内爱你爱得无法自拔,可是你也总得允许人家突然不打算继续了呗?可能是突然不喜欢了,也可能是觉得不合适……负二,你听过嫂……林水程的意见没有?”
  傅落银喃喃说:“他说他不想继续这种关系了。”
  “喏,那他这不是给了你理由?嫂子他不想继续这种关系了——什么关系?”苏瑜问,“你们的关系,在嫂子眼里,是什么关系?”
  傅落银觉得胃里灼烧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摁了摁腹部。
  今天他摔门而出前,林水程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他对他说:“傅落银,我和你,一开始也不是恋爱关系。”
  见他不说话,苏瑜小声说:“负二,林水程他真的可能……没有你想的那样喜欢你,要不,好聚好散吧,对你们都好。本来找替身这个事,我就挺无法理解的,换句话说,你要是还喜欢夏燃,就别跟其他人在这里掰扯了。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初的事情伤心,但是我跟你说,夏燃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的。我们向前看,行不行?我挺喜欢林水程的,他当不成我的嫂子我也觉得很可惜,但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还是希望你们俩都好吧。”
  “……不说这个了。”傅落银把手里的抱枕一推,脸色很难看,“林水程绝对喜欢我,我会找出证据给你看的。”
  苏瑜:“那你喜欢他吗?负二,你是不是喜欢他?”
  “放屁。”傅落银眼底泛红,声音更冷了,“我玩玩而已,他凭什么让我喜欢?”
  苏瑜:“……”
  他叹了一口气:“好好好,那也行吧。你吃饭了没?恋爱可以不谈,饭必须要吃啊负二哥哥,走吧,陪我吃个饭?你都好久没和我们一起聚了。”
  他们还是去星幻夜club,董朔夜赶了过来,三个人和以前一样,斗地主唱k吃烧烤喝啤酒。
  傅落银没吃什么,只是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啤酒,红酒,白酒,后边喝杂了,意识开始昏沉起来。
  中途苏瑜出去上厕所,一出来看见董朔夜站在外边洗手。
  苏瑜凑过去问:“怎么办,老董?”
  董朔夜慢腾腾地擦手:“什么怎么办?”
  “别装不懂,负二这会子估计难受着呢。”苏瑜说。
  董朔夜若有所思:“负二真对林水程上心了?还是因为第一次被小情人甩了,所以难受?”
  苏瑜瞪他:“怎么啊,负二分手这么多年了,还只许惦记着夏燃呗?我看他的样子,就算没上心,动心估计也跑不了了。哎,你说,他把嫂子当替身时不知道珍惜,现在人家跑了知道难受了,这是何必呢?”
  董朔夜笑:“你这方面还挺通透,感情专家啊。”
  他低头点燃一支烟,淡淡地问:“这么会看,不如猜猜我的?”
  苏瑜大惊失色:“什么?你个老狗贼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董朔夜瞟了他一眼:“算了,你是个傻的。”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走廊角落阴影里的某个地方,冲苏瑜抬了抬下巴:“要不送几个人给负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苏瑜跟着看了一眼,角落里,一双人正亲得难解难分,其中一个应该是星幻夜的男孩子,身形纤细漂亮。
  “算了吧,负二看不上,我们这时候也别捣乱了。”苏瑜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还是看负二自己调节吧。”
  傅落银喝醉时和别人不一样。苏瑜没见过傅落银喝醉几次。
  傅落银喝醉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出来的,除了走路的时候不稳当,其余时候看他,甚至会觉得傅落银比平时还要冷静深刻一点,眼神也会更加深邃迷离,就是偶尔会干点常人很难理解的傻事出来。
  苏瑜和董朔夜一左一右扶着他进家门的时候,就看见傅落银对着一只黑白色的毛绒拖鞋问:“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还不走了,非要蹲下来去摸那只拖鞋:“哦,他没带你走啊。”
  见拖鞋不吭声,傅落银冷哼一声,歪头笑着问:“那你怎么不走啊?想我养你啊?”
  “我是不会养你的,你又不给我摸,你还咬我。”
  “就知道亲林水程是吧,你哪次粮不是我换的,屎不是我铲的,没良心的小东西。”傅落银说。
  苏瑜捂住眼睛,极力克制着想录个视频的冲动,好说歹说把傅落银拖进了房间里。
  “我没醉。”傅落银说,“你们走吧,我没喝多少,一会儿我给周衡打电话就行了。”
  “好好好,你没醉,醒酒药先吃了。”苏瑜阿谀奉承,一边奉上醒酒药,一边企图把傅落银往床上塞。
  傅落银不肯吃药也不肯睡:“猫还在外头呢。”
  深度猫奴真是要不得。苏瑜腹诽了一下。
  苏瑜眼神示意董朔夜控制住傅落银,然后冲出去在门口拿起了那只黑白色毛绒拖鞋,以最快的速度去水龙头边刷了刷鞋底,然后捧着进了卧室。
  董朔夜看他:“?你干什么?”
  苏瑜摆摆手,然后对傅落银慈祥一笑——伸手捧着毛绒拖鞋,放进了床里侧,并给拖鞋盖上了被子。
  “好了好了,猫睡了,你也陪猫睡觉吧,林水程真是太可恶了,要走就走,居然还把小猫咪留在这里,真是没有人性。”
  “没有人性。”傅落银重复了一遍,“林水程真是太可恶了。”
  “对对,就是这样,你赶快睡吧,你还可以摸一摸你的小猫咪。”苏瑜把傅落银安顿完,出来问董朔夜,“负二明天起来要是发现自己和一只拖鞋同床共枕,会杀了我吗?”
  董朔夜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恐怕会。”
  苏瑜琢磨着:“那我要怎么才能活下来?”
  “自己想,回去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医院实习?”董朔夜一边扯着他往外走,一边联系到了傅落银的助理,“喂……对,对,你可以让人过来照看一下他,他喝醉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明天是不是还有什么日程安排。”
  周衡在另一边说:“我马上赶过来,非常感谢您!”
  两个人出门了。
  傅落银睡到半夜,自己醒了。
  醒酒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他是被胃疼疼醒的。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疼出了满身冷汗,胃这个器官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另一把插入他体内的刑具,上刑一样,疼得他浑身痉挛。
  傅落银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找胃药。
  他手发抖,看清了他平常吃的胃药,直接往手里倒,往嘴里塞了一把吞下去。这一把似乎是抓多了,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灼烧感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令人不适的闷胀感——他快吐出来了。
  傅落银在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他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吐到后面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只有胃仿佛要被吐得里外翻个个儿一样,让人浑身虚脱。
  傅落银头昏脑涨,低声叫了一句:“林水程。”
  家里空空荡荡,一片黑暗,半点声响都没有。浴室里灯光明亮,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冰凉的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
  傅落银大声了一点:“……林水程!我胃疼,起来给我熬粥,汤也可以。”
  室内室外,依然寂静。
  他对于没有得到回应这一点感到有点不耐烦——傅落银大步回到卧室,掀开被子,想把林水程揪起来。
  但是被子里空空荡荡,没有林水程,只有一只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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