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节

  王大夫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这门科学意义重大,还由于围产科学很适用于基层。高端的技术短期内没办法推广,但是一些基础性的定期产检之类的东西还是可以好好用起来的。
  现在城里人一般怀孕七八个月就会去医院做检查,农村人就几乎都是肚子疼了要生了才会找接生员或者赤脚医生。
  小秋大夫说的没错,到那个时候就太迟了,有问题也来不及解决。甚至有些人大出血都来不及找到大夫。对于孕妇的关注得提早进行,备孕的时候就要做检查,怀孕了更是要定期产检,要给孕妇补充叶酸,预防胎儿的神经管病变。
  尽管王大夫还不明白什么是神经管疾病,也没搞清楚叶酸的作用机理,可是她迫不及待地吸取着新知识。
  临床医学当然很重要,看好了人的病那多欢喜,可是预防医学面对的是一大批群众呀。
  伟大的主席早就教导了他们这些赤脚医生医疗卫生保健工作,预防为主。让人不生病,或者是让人刚有生病的苗头就掐断了,那可比治大病更加有意义。
  昨天晚上王大夫就抓着余秋跟林教授说了小半夜的话,她的那个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她还嫌自己知道的不够,害怕耽误了事情。
  余秋看着这位赤脚医生的先进典型代表,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按照历史走向眼前这位热心爽快孜孜不倦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赤脚医生,没几年后就会经历人生的起伏。
  王大姐先是达到了顶点,成为卫生部干部,然后又跌入谷底,被当成4人帮在医疗卫生事业中的爪牙隔离审查。最后经过总理夫人的关心干涉,她才得以获得自由。
  但尽管被放出来了,她身上所有的光环也都被剥夺了。她想当一个普通大夫都艰难。
  曾经有人诟病过,我们是用文格的方法来反文格,全方面打倒一切。
  不管那个时代的典型有没有害过人,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做出了成绩,反正只要跟文格沾边,那就必须得打倒在地,然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仿佛不这样的话,就不能彰显自己站队的坚决。
  其实那幅嘴脸并不比红未兵好看,只不过没担着红未兵的名头而已。
  那些被打倒的典型又何其无辜,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明明是真的做出了成绩,才被作为先进人物表彰的。结果他们做得越好,错误就越大,谁让他们的屁股坐错了凳子呢?
  政治在这一刻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没有对错,只有利益的需要。
  余秋很想问一问面前的大姐,如果知道要面对的是那样的命运,她会不会立刻停下脚步,坚决离这些事情远远的?
  她无法问出口,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因为多年以后接受采访,王大姐仍然不后悔,她依旧为自己曾经奋斗过的青春欢喜不已,她只忧心农村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即使不当大夫了,她还希望将来能够越来越好。
  她当初做那些事也不是为了受表扬得表彰啊,她就是想踏踏实实地做事。
  陈团长看他们在饭桌上还在嘀嘀咕咕,忍不住笑道:“你们大夫就是大夫呀,好不容易出国了,都想不到要出去逛逛或者是看看稀奇,光晓得凑在一起讨论医术。”
  说着他还点孟医生的名字,“我们男同胞不能被比下去,你也要迎头赶上啊。”
  小孟笑得厉害:“我打算吃现成饭,我拿我们家的膏药方子跟她们换,等她们商量好了要怎么做,我直接拿着在我们大队实行就好。我对这方面了解真不多。”
  陈团长认真道:“就是因为知道的少,所以才更加要学习呢。我们不搞旧时代的那一套,什么东西都藏着掖着,当成传家宝。好东西就应该拿出来,大家伙儿共同努力,更上一层楼,这样才能造福人民群众。”
  孟大夫嘴巴咧得大大的,认真点头:“没错,我们家的药方子早就献给县里头了。”
  余秋突然间回过神来:“那你还说交换,你不是白饶了我们东西吗?”
  饭桌上的人全都笑得不行。
  陈团长也笑:“那小孟还给你们免费推广了呢,没少做工作。”
  小孟笑嘻嘻的:“那我回去再找找方子,跟你们换。我最羡慕的就是小秋大夫你。你们的夜校搞得真好,我听说你们已经培养出了上百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夫了。”
  余秋赶紧摆手:“谈不上,他们也才学习实践了一年多的时间,还有很多内容没开始学呢。”
  其实按照余秋原先的设想,培训满一年之后,就要对他们进行类似于医师资格考试的考核,理论部分削弱,主要是看技能操作水平。通过了考核的人才能正式当大夫,给病人看病。
  可惜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去年下半年,她又是被抓,又是上京,然后不得不装疯,压根就没办法进行正常的工作。
  这个考核计划还没有成型,就被迫匆匆流产了。
  培养了一年的大夫也没能继续留下来学习,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叫其他各个大队公社要走了,他们要送自己的赤脚大夫跟卫生院医生过来培训,那病人还得有人管啊,所以只能轮流着进行。
  余秋琢磨着这一趟等自己回去了,考核的工作还得进行。大夫是给人看病的,跟生命打交道,不把功夫练硬一点儿,她实在不敢放人出门。
  王大夫也在边上表示羡慕:“你们这个好,培养的人多,派上用场的也多。我们可是被比下去咯。我们要向你们好好学习,全方位地学习。”
  陈团长一拍手:“好,今天我们就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大家去开会,既是跟旁人分享,也是要学习别人的好东西,见贤思齐。”
  吃过饭,方师傅又化身柴可夫斯基,尽忠尽职地驾着车子将他们送去了开会地点。
  王大夫原先不紧张的,人上了车还跟余秋讨论妇幼保健工作的推展细则。结果车子停下的时候,她突然间抓住了林教授的手,半晌没勇气下车。
  旁边人都劝着,没事,到时候照着稿子念就行。稿子她早就念的滚瓜烂熟了。
  王医生紧张得连气都喘不匀了:“我现在大脑一片空白,我连字都认不清楚了。”
  余秋抓着她的手,煞有介事地强调:“你不用怕,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就是到时候你念错了也没关系,因为翻译手上有稿子呀,他们会直接翻译出去。到时候大家听到的就是稿子上的内容。”
  王大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攥着余秋的手,饱含希冀地询问:“真的吗?”
  余秋认真地点头:“那当然了,世界开大会这么重要的场合,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呀。这人嘴巴传嘴巴的话都能听错了,何况是要翻译呢。肯定手上有稿子才行啊。”
  王医生这才放下心,大着胆子跟随大家一块儿进会场了。里头乌压压的全是人,大会工作人员引导着他们去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小孟满怀好奇问余秋:“他们手上真的有我们的稿子呀。那么多份稿子,他们会不会搞混了?”
  余秋瞪眼:“我也没有来过日内瓦呀,我也没开过这样的会呀。”
  妈呀,刚才劝王大夫的时候还没感觉,现在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能说是人生巅峰吗?日内瓦呀,世界卫生大会呀,她这是踏出国门登上世界舞台了啊。
  虽然她清楚自己就是个观众,负责旁听而已,但这个认知并不能让她体内燃烧的血液冷静下来。她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心跳简直要突破极限了。
  脑海里头不停地有声音在提醒她,你这是代表国家出来开会了,你可是国家代表。
  光想到国家这两个字,余秋的腿就在打哆嗦。她两眼发直,旁边的小孟喊了她好几声,她都一无所觉。
  小孟忧心忡忡:“那王大姐上去之后真说不出话来怎么办?”
  哎呀,真是念稿子的话,干嘛国家不派一个播音员过来?到时候念出来更响亮,更有气势,更能体现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蓬勃生气。
  余秋瞪眼,低声警告:“你闭嘴,不许说话。先让她上去再说。”
  人在什么时候最放松?面对萝卜白菜的时候啊,反正不管你说什么,萝卜白菜都不会嘲笑你。
  只要王大姐坚信,底下的人都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她就不会害怕了。
  大会流程走得极快,各个国家的代表发言。
  余秋也搞不清楚是每个国家都有发言机会,还是跟专业医学会一样,只有部分文章会被发表。
  因为她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激动中。她现在相信人一生最爱国的时候不是单纯的出国时期,而是作为国家代表站在世界舞台上。
  跟没见过世面的她比起来,林教授简直淡定的不能再淡定。老人家还拿出了笔记本,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笔记,真正摆出了学习的态度。
  余秋羞愧不已,赶紧收敛心神,不管能听进去多少,她起码得做出端庄的模样。
  “到王姐了。”小孟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身体,他偷偷地用手肘提醒余秋,他真的比王大夫还紧张。
  他到现在都觉得代表团应该派播音员上场读稿子。虽然王大姐这回发挥的不错,声音没有颤抖,稿子也读得很流利,但是比起播音员肯定要差好远啦。
  结果小孟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原来还有回答问题的环节。底下这些外国人听完的发言稿不算,还要追着王姐问个没完没了。这可比在学校里头考试可怕多了。
  余秋也从紧张的神游中挣脱出来,满脸严肃地看着王大姐。台下的提问挺简单的,但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回答错误。
  如果一个病人的手被砍断了,那该怎么办?
  余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害怕王大姐一紧张就回答错了。其实这种程度的问题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出现在世界卫生大会上。但是赤脚医生对于全世界的医疗界来说都是一个新兴的名词。
  王大姐当初经过了4个月的培训就直接背起医药箱给病人看病,这样的培养模式完全不可思议,可以说是颠覆了整个医学教育体系。
  外国人问的问题也不刁钻,因为这的确是很常见也很紧急的外伤事件,不能由着大夫拖延,必须得立刻给予处理。
  台上的王大姐真是潇洒极了,她毫不犹豫,声音响亮地给出了回答:“我会找干净的布帮他包起来,然后扎止血带,没有止血带的话就用布条,隔15分钟放松一次,砍掉的手妥善地保存好,赶紧给县区医院跟市医院打电话,找能够接收处理的大夫。”
  她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双眼明亮,“我们国家有技术把断手接上去,等到长好以后,病人就能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继续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了。”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也许这个问题随便问一个正规医学院校毕业的学生,他们都能给出正确的解答,完全谈不上有什么好激动的。
  可是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是中国的赤脚医生,她只经过简单的医学培训,然后就开始给病人看病了,而且还处理的很不错。
  演讲只持续了15分钟,可是后面的提问环节,余秋不晓得究竟已经进行了多久。因为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人们明显对赤脚医生表现了很大的兴趣。
  赤脚医生是怎么工作的?赤脚医生的报酬要怎么算?中国农村农民看病真的不要钱吗?他们是如何实现用这么小的经济投入取得如此大的卫生事业进步?
  王大夫一个接着一个回答问题,越到后面她表现的越自信,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直到有人表示疑惑,那么短的培训时间,医生究竟能学到多少知识?
  现在站在台上的赤脚医生也许是其中的佼佼者,做出了很好的成绩。但这不代表其他赤脚医生可以做到如此好,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有很多病人被误诊,没能及时得到正确的治疗。
  这样的医疗模式如果被推广的话,会不会变成对病人的敷衍?反而让情况更加糟糕。因为病人原本可以选择更加正规的医院,让经验丰富,接受过严格培训的医生进行治疗。
  这个问题已经超过了赤脚医生工作范畴,讲台上的王大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没错,这本身就是矛盾所在处。谁也没办法说,赤脚医生比正规医院的大夫水平更高,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来不这么讲。不管宣传是什么样子,赤脚医生都是尊尊敬敬地管正规医生叫老师的。
  余秋朝陈团长使了个眼色,陈团长立刻点头,然后跟身边人说了句什么。
  工作人员带着余秋上了讲台,余秋在讲台下握了把王大姐的手,发现王大姐手心已经湿漉漉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我也是名赤脚医生,下乡后担任大队的医疗保健工作。”
  余秋简单做了自我介绍之后,直接切入问题,“没错,我们必须得承认严格充足的医疗培训对于医生成长至关重要。但是我们还得承认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也就是这世界上80%的疾病是穷病。
  为什么要找赤脚医生看病?因为赤脚医生是我们发展中国家广大人民用得起能够用留得住的大夫。我们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们始终是普通群众的一员。我们拿起锄头干活,放下锄头看病,为我们的父老乡亲提供的最及时也最有效的医疗帮助。
  对,这个医疗帮助未必最准确,甚至有的时候是错误的。但这并没有什么需要被特别诟病的地方。因为医学发展史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犯错,然后又不断积累经验的历史。
  数百年前利用蒸发的水银治疗梅毒被认为是最正确的办法。结果水银毒死人更快。
  本世纪初,人们利用疟疾来治疗梅毒,同样有人因此而丧命。但是情况好转了,起码有不少病人获救。所以发明这个疗法的医生获得了诺贝尔奖。
  况且,我们治疗犯错误的概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因为我们赤脚医生工作场所相对固定,这就意味着本地的常见病多发病也是相对固定的。我们也许没有那么全面,很多疾病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是本地老百姓容易患的病,我们却心中有数,也知道该如何治疗。
  我们解决不了那20%的重病大病,但是帮助了80%的小病常见病,对于我们的父老乡亲而言就是极大的安慰。而当大夫,即便是最顶尖的大夫,也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我们在病人生病受到痛苦折磨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病人身旁,就已经给了病人莫大的心理支持。这种支持以及我们所能采用的力所能及的治疗办法可以帮助病人战胜疾病,最起码可以拖延时间,将他们转到更高级的医院当中去。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药品以及手术之外最有效的治疗方法,那就是医生对病人的关心以及病人对医生的信任。这二者,恰好就是我们赤脚医生与我们的乡亲最不缺少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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