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节

  小小年纪就会开刀, 这水平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那肯定是在人身上划拉出来的呀。
  她哪儿来的资格给人动手术, 肯定不知道开坏了多少个人才练出了现在的水平。
  是啊, 水平练高了才能给领导开刀。可是, 被她练手的贫下中农又要怎么算?
  医疗事故, 这就是典型的医疗事故。
  找一个不拿贫下中农的命当命的大夫来给自己开刀, 这事情该怎么算啊?
  史部长一甩手, 皮笑肉不笑地看余秋:“既然要调查,那就彻头彻尾好好地调查。我倒要看清楚了你身上披着到底是什么皮。”
  “咣当”一声响,门被锁上了,门口多了守卫。
  余秋的心往下沉,她感觉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不住地往下沉。
  无论她如何挣扎,下面的那股巨大的力量都会拼命地拽着她的身体,将她扯下去。
  现在电影的事情倒是成了其次,她这特务的身份却像是洗不清了一般。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余秋不知道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因为电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那位主抓文艺格命路线的第一副组长,对于电影非常生气。大毒草,右倾投降主义,这是外交上严重的右倾投降主义错误,是第十一次路线斗争,一定要全面批判,要撤回大使,提出严正的抗议。
  这股愤怒的飓风从京中呼啸而起,追着列车一路南下。
  李老先生坐着列车晃晃悠悠地往南边走,他中途还停下来,看望了好几位老伙计,然后慢腾腾地抵达杨树湾。
  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冬天的南方水乡,就接到了报告,一部糟糕的大毒草电影叫外国人炮制出来了,居然在外国放了,影响很糟糕,很恶劣。
  如果这是国内自己拍摄的片子,李老先生是不会管的,他是统帅全局的人,怎么会管这么细的事。
  不过因为是外国人拍的,还是国务院自己请进来拍的,这就涉及到一个路线还有外交的问题了。
  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小心翼翼询问领袖的意思,这部电影究竟要如何定性?是不是大规模地好好讨论一下?不能轻易定为大毒草啊,毕竟外国人是他们自己请进来的。
  真的要撤回大使吗?
  领袖靠在藤椅上。
  冬天的太阳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前头,白羽大公鸡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旁边跟着一堆母鸡。
  老人突然间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只鸡霸王,霸王别姬。”
  旁边的人跟着笑出声,还有人附和了一句:“不可沽名学霸王。”
  等着指令的工作人员却大气不敢喘,生怕错过了领袖的任何指示。
  林斌叫胡杨他们带着去山上瞧他们种在水面上的麦子了,这会儿刚兴致勃勃地跑回来,一脑门子汗。
  李老先生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么一冷一热的,到时候着凉的还是自己。
  他直接开口问:“小林啊,有人说来了个坏电影,你说怎么办?”
  林斌直接一擦脑袋上的汗珠子,不假思索:“坏不坏的,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不能光听别人说呀。”
  李老先生笑了起来:“我是不看电影的,要看你们看。”
  林斌顿时兴奋不已,立刻扯着嗓子招呼:“看电影咯,今天我们看电影噢。”
  育红班的小娃娃们都放学了,前头一直跟着哥哥姐姐们玩,还给位老爷爷跳了舞。
  这会儿听说要看电影,一群小家伙全都兴奋的不得了。其实他们都小的很,也看不懂电影到底放什么,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爱凑热闹啊。
  二丫那个跟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林斌的腿:“小林大夫,我们看电影吗?”
  林斌瞧着余秋的这个小徒弟就心里头乐开了花,哎呀,原来余秋喜欢这样的,跟个粉团子一样。
  他伸长两条胳膊,抱起小姑娘:“我们看电影,看新片子。”
  李老先生身旁的工作人员全都变了脸色。这电影怎么能够公开播放呢?影响很不好很糟糕的。
  李老先生却是似笑非笑:“怎么,电影好不好人民群众没有发言权?就你们这帮官老爷能够评论?我告诉你们好不好,只有人民群众说了算。”
  他靠在躺椅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有没有恶毒的攻击污蔑,叫被拍的人瞧瞧不就知道了吗?”
  工作人员还守候在旁边,竖着耳朵毕恭毕敬地等待着领袖的进一步指示。
  然而不知道是天光晴好引人昏昏欲睡,还是午后老人要养养神,他闭着眼睛居然就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想起了微微的鼾声。
  旁边的工作人员们立刻忙碌起来,既然要看电影,当然得现在立刻就看。老人家明显是在等群众们看完电影之后的反应。他总不能今晚还留在这儿,得在入睡前返回省城的国宾馆才行。
  工作人员动作迅速,直接借用了杨树湾的祠堂。幕布一挂,窗帘一拉,就是黑黢黢的电影院。
  胡杨在旁边看着感觉蛮好,既然幕后以及窗帘都拿过来了,也别麻烦拿走了,留着吧。弄个放映机过来,以后祠堂也能看电影。
  老人家不喜欢兴师动众,所以即便他来了,村里头的生产活动照常进行,好方便他随时视察。
  这下子突然说看电影的事,大队书记赶紧将各家各户做闲活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有小孩子,全都叫到了祠堂。
  工作人员怕这帮农民没有见过什么电影,不论放什么东西都拼命拍手叫好,赶紧事先要给大家打预防针:“这件事情很严肃,大家一定要认真仔细地看,找出包含祸心的地方。”
  林斌不以为然,在旁边给工作人员拆台:“就正常的看,好还是不好,看完了不就知道了吗?”
  工作人员还想再说什么,叫林斌在旁边推推嚷嚷地下去了。
  大家伙儿嘴上应对着,眼睛盯着屏幕,不一会儿就看得津津有味。哎哟,怪有意思的,洋人还说洋话呢。
  瞧瞧这一电影上的纺织厂轰咚咚地响,棉花倒进去,棉布织出来。比起他们的土织布机强多了,看看这速度,跑马都追不上。
  哎呀呀,放到他们杨树湾了。拍的可真清楚,瞧瞧人的脸,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洋人怪有意思的,还拍了小田老师教大家背主席语录呢。小田老师可真上相,瞧瞧这银盘子脸,比电影演员也不差了。小胡会计也不差,站在一起真精神。
  大家伙儿一边看,一边议论。
  有的在后悔,当初自己胆子太小,瞧见洋人扛着洋机器,就吓得一溜烟跑了。
  不该躲的,大大方方地亮相多好。洋人拍出来的也不丑啊,瞧着怪精神的。
  哎哟,这电影一放的话,大大的出风头喽,听说不仅要在国内放,还要到外国去放呢,可长脸了。
  工作人员听着这群没见识的农民的议论,简直气得鼻掀眼歪,恨不得要拍案而起。
  然而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叫感情左右了理智,只能忍气吞声地听这帮泥腿子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什么他们杨树湾的医疗卫生站大大有名气,那个时候小秋大夫就有人找上门看病了。
  又是什么小秋大夫有成算,那个时候一摸上去就知道好跟坏。能生下来就是生的下来,生不下来立刻给开刀。
  乖乖,瞧见没有?一肚子的血哎,哗哗淌的全是血。要不是小秋大夫的话,两条命就没咯。
  这是哪个哦?哎呀,桥对面的。人家家里头现在供着小秋大夫的长生牌位呢。
  小秋大夫真能干,难怪英语能考100分,瞧瞧跟人家叽里呱啦说洋文,那个干干脆脆,听着跟唱歌似的,可真利落。
  就是她说的啥呀?听不明白。
  旁边有老人问,吴老师现场给翻译:“小秋大夫说,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我们的国家就遭受了一个多世纪的苦难。我承认,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我们一直在努力前进,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起码在20多年前,绝大部分人得了病就只能等死,现在他们有我们这些赤脚医生。”
  旁边的人听得鼓起掌来,感觉很受鼓动。没错啊,他们就是从一穷二白的环境中开始搞建设的,现在不也建设的亮堂堂吗?
  田雨在旁边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地抱怨自己:“我进步太慢了,我都听不懂。我要好好学习英语。”
  吴老师安慰她:“不着急,你已经进步很快了。”
  旁边的人很是赞同,没错,小田老师背单词的声音又响亮又清脆,好听的很。
  电影告一段落,放电影的工作人员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厉声呵斥:“你们怎么能够被大毒草蛊惑,这是在存心抹黑我们伟大的祖国。故意拍没电的地方,故意拍大家没精神的时候,故意拍我们的贫下中农生不下孩子,这是什么心态?”
  祠堂里头的老百姓们不乐意了,他们瞧着领袖很和气,就不怕工作人员。
  这是主席老人家请大家伙儿看电影呢,这家伙急赤白脸个什么劲。
  “我们这儿那时候的确没电灯啊。”台下的老爷子老太太们集体茫然,“是拍了之后我们才通电的。”
  工作人员怒不可遏:“有那么多晚上有电的地方,她为什么不拍?”
  底下的老太太乐呵的很:“那些地方没有我们小邱大夫,你没瞧见小邱大夫前头才救了人吗?”
  工作人员被噎得不行,又拿生孩子跟拍人打呵欠懒洋洋的说事。
  这下子,杨树湾的社员更加不答应了,孩子生不下来,难不成让大人小孩都憋死啊,总得想办法让下来嘛。这晚上收工了,谁不累得慌,精神抖擞的才奇怪呢。
  只要不误了工,不管是不是懒洋洋,都不碍事。
  “大姐,你觉得这电影好看吗?”
  祠堂里头的灯还没有打开,胡奶奶叫旁边人问着,随口就回答:“好看啊,瞧着可真有趣。”
  旁边的二丫附和:“小秋大夫做糖吃,好甜的糖。妈妈去生小弟弟了,等生完小弟弟就回来了。”
  胡奶奶赶紧搂住这小妞妞,开始跟小姑娘腻歪:“老太给我们二丫做糖可好?保准做甜甜的糖。”
  工作人员快被这帮人给气疯了,他立刻拉亮了电灯,站在台上,恶狠狠地扫视一圈,准备拍着桌子开始训话。
  不像话,他早就发现不像话了。什么集体主义大生产,他瞧着这儿就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小农经济,很坏,影响很糟糕。
  这人正唾沫横飞,突然间视线瞥到角落里头端坐着的老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主……主席。”
  老人不动如山:“说下去,继续说,我们讲究民主,你有发言的权利嘛。”
  那工作人员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地强调,外国人故意选择贫穷落后的地方拍摄,就是为了满足他们那狭隘阴险的思想,好攻击社会主义建设。
  他悻悻地下了台,缩着脑袋不敢再吱声。
  老人点点头,眼神示意林斌:“那你说说看嘛,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能赞同这是攻击。这其实是纪录片,跟一般的电影不一样,拍的就是真实存在的人跟事。
  我们国家当然有很多通了电的地方,电影里头也放了呀,公社跟城里头晚上都是亮堂堂的。
  可没通电的地方并不是不存在呀。我下放的大队,我们整个县的大队,都没有通电。既然是真的,人家拍了又怎么样?”
  林斌理直气壮,“我们又不是什么封建王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耳朵只能听溜须拍马的好话,听不得一点儿不好的声音。见贤而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没有通电,那我们就通上电好了,等到我们都通电了,看还有什么话说。”
  旁边的胡杨跟着附和:“没错,我觉得拍的还挺客观的。他虽然拍了我们没有电,可是我们学校的太阳灶他也照样拍了。
  而且病人有危险的时候,他还很大方地借出了他的专用船,帮助我们转送病人。他没有存恶毒的心思,否则他拒绝的话,让人活活受罪,拍出来不是更加糟糕吗?
  小秋教训他,让他不要待在手术室的时候,他也出来了,没有吵啊。”
  廖主任原本正在工厂里头做准备,时刻要迎接领袖的视察,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杨树湾大队的顾问实在憋不住,赶紧跑过来看动静了,结果没想到,居然放起了电影,他立刻兴冲冲地跑过来。
  老人家瞧见他满脸兴奋的模样,只微微点头:“你说说看这电影拍的怎么样?这可是去年你带着人到杨树湾到公社来拍的。”
  廖主任连见都没见到电影,哪里知道好与坏,不过一听说是去年拍的,他顿时眉飞色舞:“好,当然好啊。要是没有去年拍下来的东西,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们杨树湾进步多大呀?您甭瞧着我们现在看上去不起眼,比不上大城市光鲜。可是我们底子薄啊,我们是自力更生,从一穷二白开始,依靠自己的双手搞的建设,我们的进步可是飞快的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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