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节
余秋也不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成活马医,他们省人医的中医理疗科有位大夫拿手绝活就是治疗失眠。
每逢病人饱受失眠之苦,以至于影响其他疾病的治疗时他们就会请会诊,然后看着这位大夫过来扎针,病人呼呼大睡,效果很不错。
“简单。”林斌夹了块红烧肉往嘴里头送,说话声音都含混不清,“扎针都不用,我给推拿一番就好。”
说着,他还有点儿小得意,“这是我的绝活,不然就我这半桶水都不到的水平,我怎么给人看病啊?”
余秋大喜过望:“真的,那要怎么弄?”
林斌忙着吃饭,含含糊糊道:“我吃饱了我给你去弄。”
余秋立刻拒绝:“不太方便,那位老先生不愿意见人。你就教我吧,教会我以后我去给他推拿。”
林斌满头雾水,都不得不从红烧肉里头抬起脸来:“干嘛啊?他是长的恶疮还是脸上生了麻子,有什么好不能见人的?”
余秋含混其词:“你别问那么多了,你要尊重病人的意志。快点儿吧,教教我。”
林斌被她吵得没办法,只能将最后一口馒头咽进肚子里,眼睛还念念不舍地盯着那盘剩下的红烧肉。
小秋大夫非常痛快,将盘子推到他面前:“你教会了我,这盘肉都归你。”
小林大夫难得良心发现,神奇地扭捏起来:“不好吧,都给我吃了,你吃什么呀?哎呀,余秋你怎么光吃白饭?你已经太深了你不能学其他人还节食控制体重什么的,不合适。”
余秋真是恨不得堵住这家伙的嘴巴,说重点啊,同学请你说重点,我一点也不想听你说废话。
好在红烧肉还是笼络了林大夫的心,他伸出手开始在余秋的脑袋上比划,然后按压起她头心旁边的位置。
余秋也没搞明白究竟是什么穴位,只觉得头顶传来麻麻的痛意。
林斌一边按摩一边还说余秋:“你也不行啊,我感觉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失眠呢。你不是从来都不愁那些问题吗?”
说着,他还叹了口气,“你真幸福,你都从来不会烦恼的。”
余秋要跳脚,谁说她不烦,她烦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相形之下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识形态问题,她都没空去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升斗小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这还轮不到她去考虑。
余秋被按摩一通之后,果然脑袋瓜子轻飘飘的,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呵欠,破天荒的这么早居然要睡觉。
她不得不伸了个懒腰,然后洗了把冷水脸,认真地朝林斌点头:“”谢谢你。”
林斌要跳脚了,他给她按了半天,好让她回去睡觉,她居然还洗冷水脸,生怕自己回不过神来吗?
余秋苦笑:“我不能睡呀,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她也想轻轻松松的朝九晚五,然而现实不允许她这么做。
林斌大摇其头,满脸严肃地教训余秋:“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大家都这么想的话,大家都睡不好,都要闹失眠。你也不想想失眠的时候工作效率有多低,根本就不能集中精力做事的。”
余秋赶紧将红烧肉推到他手边,认真地强调:“吃肉,再不吃肉都冷了。”
事实上肉已经冷了,11月天京中的晚上气温相当感人,红烧肉上头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然而这并不影响林大夫的发挥,他丁点儿也不怕闹肚子,直接夹着凉掉的红烧肉就往嘴里头塞。
真好吃呀,他们每天5毛钱的伙食补助,能够吃得起的饭菜实在不多。
没办法,他们的身份是农民,主要收入还是依靠自己插队地方的工分。偏偏他插队的地方还不是什么富裕的生产队,工分价值极为有限,攒钱基本上不可能。
跟他一比起来,小秋大夫可真是阔绰多了。看她吃饭基本上不算账,有什么就打什么,压根好像不担心钱不够花。
真不晓得她插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宝藏,怎么工分这么值钱啊。
事实上,余秋花的钱还真不是自己积攒的工分。
她被人带到省城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如此漫长,所以她身上也没揣什么钱。她缺乏这方面的意识,还是何东胜在送她上火车前,将所有的钱都塞给了她。
何队长有淳朴的思想观念,穷家富路,虽然明面上是组织安排她的食宿问题,但是出门在外手头有闲钱总归不是坏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往外头掏钞票。
除此以外就是廖主任了,卸任的领导干部虽然拿走了她的香菇酱跟香辣小鱼干,只剩了没几个西红柿给她,但是却在她的行李袋里头塞了钱,大概是取自他花钱买了,不是做小偷的意思。
如此一来,余秋的手头自然阔绰,阔绰的小秋大夫急匆匆地跑回病房,然后小心翼翼地敲房门。
那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过来给她开了门,语气疑惑:“大夫,你有什么事吗?”
余秋按住狂跳不已的胸口,认真道:“既然王老先生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那么我们先从调理失眠入手,争取将他的状态调整好了。您这几天既然有急事,那也不用,非得赶着这几天等到手上的事情忙完了,状态也调整的不错,那再动手开刀。”
老人的表情有些无奈,他手上的文件刚批阅完一沓子,又有新的文件送了进来,现在还远远不到他休息的时候。
“您做您的事情,我做我的事。”余秋坚决的很,“我们相互不打扰。”
说着,她走到老人的床边认真道:“人疲劳的时候做出来的工作效率会大打折扣的。”
老人没办法,只得放下了手上的事情,相当好脾气地配合大夫的治疗。
余秋的手指头按上他的头时,只不过刚触到老人的头发,她就想掉眼泪。
凑近了,才能发现老人究竟多瘦削多憔悴。
他这个年纪在一般的人家早就抛除俗事烦扰,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然而他却还得大晚上的忙着干活,而且不知道究竟会忙碌到什么时候。
余秋的手指头在老人的头上不停地按来按去。痛点极多。
她不知道他究竟已经失眠多久了。她只知道这一年的时间,老人应该过得不好。
因为外交风云,年中的时候他就受到了批判。美苏签订核协定,国际风云变幻,他抱着病弱之躯领导外交部工作,然而却受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领导认为外交部对外政策过于软弱,一点儿没体现出社会主义国家强硬的腰杆子,是在走修正主义的老路。
这个指责相当严厉,可以说是诛心了。报纸新闻上的报道只有寥寥几句,可即便是从只言片语推论,她也知道老人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
他就是一块竖起来的靶子,他是救火队长,多少人指望着他多少人盯着他,一旦他的顶头上司对他表达出不满的意味,哪怕只是传递出一丁点儿讯息,就有多少疯狂的政治投机客像苍蝇见到血一样兴奋地盯上去,然后恨不得将他摁在地上,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这些,他只能默默地承受化解,用他罹患癌症备受冠心病折磨的病弱之躯,默默地承受。
他就算再累也得撑着,因为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休息。
余秋按了一通之后,老人相当和气地对她表示感激:“谢谢你大夫,我舒服多了,你真是费心了。”
余秋却忍不住失望,她更希望看到老人直接打个呵欠,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可是面前的老人显然还要继续工作。
“余秋,余秋,你在里面吗?”病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林斌不知道怎么的追了过来。
那位年轻人看了眼余秋,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上司,见老人微微点头之后,他过去开门,身体就堵在病房门口:“你有什么事吗?大夫。”
林斌毫无好奇心可言,压根不关心病房里头究竟住了什么病人,只要求找余秋:“小秋大夫在里头吗?我找她有点儿事。”
余秋赶紧匆忙往外头走,门打开的时候,林斌却瞥到了床上躺着的老人。
他恍然大悟:“哦,是老先生您睡不好啊。”
说着他居然挤进了病房,主要是他前头一直没有想进去的意思,所以大家都没提防,居然让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余秋甚至来不及阻拦,就让林斌走到了老人身旁。
她真是要尖叫,感觉自己引来了一个大麻烦。
林斌却毫无所觉,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丁点儿激动之类的神色,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老人床边,开始询问老人的睡眠情况:“我听说您的心脏不太好,所以睡不踏实。”
余秋很想将时间再拖回一个小时前。
她真是疯了,她为什么要跟这个二愣子讨论心脏病人的睡眠问题?
不想床上的老先生居然心平气和:“大夫是的,我心脏有些不舒服,我年纪大了。”
林斌立刻点头:“那我给你处理一下吧,这个放血扎针效果最好,您要是不愿意扎针的话,我给你按一按也行。”
老先生谢绝了他的好意:“麻烦你了,不过刚才这位大夫已经帮我按过了,我感觉好多了。”
林斌却当场拆余秋的台:“您还是试试我的手艺吧。您的情况要比小秋大夫严重。小秋大夫是全才,开刀很厉害,不过要说起推拿绝活,我比她经验丰富些,这是我的独门绝技。”
说着他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我水平差的很,是个标准的赤脚大夫,其他方面都不行,在乡里头给人看病主要就是靠这一手。不然的话,社员同志们才不会相信我呢。”
他跃跃欲试伸出手,准备上前按摩。
年轻人想要阻拦,没想到老人相当好脾气,竟然点头同意了:“那就麻烦您了,大夫。”
林斌二话不说直接上手,一边给人做推拿,一边还漫天扯闲篇:“老先生您多大啊,孙子孙女儿是不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啊?”
老人笑了:“还没有。”
他说的含混,既没说到底是没有孙子孙女儿,也没讲孙子孙女儿的年纪还不到他们的年岁。
然而林斌最大的特点在于他很会听自己想要听的话,楞头青的大夫直接点头:“那可好,我爷爷奶奶都说我们小时候挺好玩的,长大了一个个人嫌狗憎。没我们这么大,那您可以少受点儿气,多玩会儿。小孩子还是挺好玩的。你说是不是啊?余秋。”
余秋真是要疯了,他她忐忑不安在旁边催促:“林斌你好好按摩啊,让老先生休息一会儿。”
林斌却反对:“那不行,老先生合上眼睛也会想事情,绝对不会好好休息的。我就得跟他说说话打打岔,让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能稍微松松神。”
他自成逻辑固执己见,压根就不理会余秋,还在滔滔不绝。平常见这小子闷不吭声,一开口就要撅翻了人,能活到今天全凭世界对于人的善意,这会儿发挥起来,居然相当会扯闲篇。
任何事情到了他嘴里头都能滔滔不绝地串起来。他从紫禁城说到了皇帝爷,又鬼扯说当初明朝不该迁都,结果盖好了房子便宜了入关的满人。
然后他开始胡说八道清朝皇室的八卦,那个兴致盎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穿越的,看了一肚子的清宫戏。
说着说着他又说到了慈禧墓被盗了,感慨老太太怪倒霉的,死了都死不太平,居然叫人挖了坟。
一通漫无边际的鬼扯之后,他又开始往回爬,说起了康熙爷雄才大略,只可惜晚年犯糊涂,叫几个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害的多少人平白送了性命。
余秋的内心全是麻木,他从来都不晓得原来他这位同行居然是段子手,绝对可以开直播的那种。这么多话,一分钟都不打磕碰。
小林大夫还在感慨当初九子夺嫡的血雨腥风,根本原因不就是康熙爷在打压太子吗?他要是不拼命地拍打太子,太子也不至于要造反。
他就想不明白了,康熙爷那么聪明的人,干嘛非要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明明太子也是他自己挑中了的,顺理成章应该继承大统,结果他却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是闹得哪一出。
余秋心念一动,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说不定太子爷在康熙爷面前表现的弱势些,还能激发起康熙爷的父爱呢。
老皇帝已经垂垂老矣,甚至连骑马都艰难,儿子却正值壮年,就从健康人跟病人的角度来说,久病缠身的人也会嫉妒健康的人啊。”
有人已经病得无法发言,甚至没办法出席活动;有人却还能始终撑在前头,真是让人心里头不舒服呀。
林大夫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那可是他亲儿子。”
“儿子多了也就不稀奇了。”余秋一本正经,“10月怀胎是女人的事情,做父亲的天然缺乏了这么一道磨砺,很容易心狠的。再说他有那么多儿子能用呢,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好,让这些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反而可以达到权力平衡,谁都得讨好他,谁都害怕被他猜忌。
太子要说有错,最大的错误应该是不会韬光养晦,在老父亲面前表现的太过于强迫能干了能力感觉到自己受了威胁,所以会对他愈发猜忌。
他那个时候大病一场,让皇帝也感受到,其实大家都在生病,每个人生病的时候都很痛苦,备受折磨,说不定老皇帝会对他多点儿怜悯心,而不至于一直盯着他不停地鞭打。”
余秋偷偷觑着床上人的脸色,老人早就闭上了眼睛,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
她再凝神细听,却发现老人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林斌得意的不得了,压低了声音吹嘘:“我说我有绝活吧,就从来没有我按了还睡不着的人。”
余秋看着这愣头青的小子,咬牙切齿:“你果然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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