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节

  不如大家伙儿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事。
  没得说,简单点儿,你们把夜校当成你们在杨树湾的联络点。那些下放的回乡的知青,就是联络点的联络员。
  到时候人家搞了什么工副业,需要人帮忙加工,手里头多露点儿活出来,得到好处的不还是你们吗?
  你们瞧瞧,就这不到半年的功夫,红星公社是不是都跟着兴旺起来啦?要有样学样嘛。
  再说了,非要搞得鸡飞蛋打鸡飞狗跳,大家伙儿都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强扭的瓜不甜。
  回头惹毛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家伙,直接一把火烧了你们大队部,烧了你们公社,到时候他们是会被拖去枪毙,可你们自己的损失要怎么算?年轻人嘛,哪有不冲动的。做长辈的人就得引导着,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这么一番连消带打,又哄又劝,原先有些不痛快的公社大队头头脑脑们倒是气顺了不少。
  没别的原因啊,看看前头事情闹得这么大,廖主任居然还纹丝不动,宛如不倒翁,就知道人家其实有大能耐的。
  别看这人一张团团脸,笑得比谁都和气,真要惹毛了他,下手可狠了。
  白子乡白洋河的那个楞头青,到现在还在大牢里头关着呢。家里头的老娘眼睛都要哭瞎了,连人影子都见不到。
  人家县里头的干部能真斗不过你们这帮泥腿子?那是不跟你一般见识,给你留点脸而已。
  余秋现在对廖主任真是大写的佩服,谁要再看不起基层干部,那可实在打自己的脸。
  前头动静闹得那么大,她都担心廖主任这一回是脱不了身了。没想到这人去专案组待了两天两夜,居然全身而退,除了脸上的肉少了点儿,居然能够瞧出点儿骨头的影子了;其他的竟然毫无损失,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全身而退。
  明明风波最早从江县起的,却因为后面江县没乱,掌门人竟然还特别受到了表扬,真是气得一帮人直接一口老血喷出来。
  早上何东胜到公社,准备参加刘主任组织的秋季农产品交流会筹备小组会议前,他顺带着上了趟卫生院,给余秋捎了点儿吃的。
  原本农交会应该秋收以后才举行的,不过县里跟各个公社都觉得最近闹得不得劲儿,得搞点喜庆的活动好好叫大家松快松快。大家伙儿痛快过了,也好欢欢喜喜地投入到秋收大忙中去。
  要搞农交会,还是红星公社最有经验。眼下事发突然,留给他们筹备的时间实在太短,换个新手来做,恐怕考虑不周全,还不如就接着叫红星公社搞起来。
  这么一来的话,秋收过后其他的公社也算是学到了经验,可以从容不迫的一个个接着弄,非得让大家伙儿猫冬之前都有乐子瞧。
  何东胜跟余秋说了最近外头的局势。
  余秋就一个劲儿的感慨,果然人生是门大学问,好多东西学校里头是不会教你的,必须得自己上社会摸爬滚打,才能积累出那一点点的经验。
  何东胜笑得厉害:“廖主任可不痛快了,他家小妞妞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抱着小妞妞回家的时候,小妞妞一个劲拿脚踢他,死活不肯让他抱。”
  余秋惊讶,这么小的仔仔,眼睛都没长好的,哪里能分辨出人的脸?虽然廖主任憔悴苍老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何东胜笑得厉害:“是身上的味道。廖主任不喜欢洗澡,以前都是他老婆押着他洗澡。家里头没人了,他肯洗澡才怪呢。你想想这都多少天了?身上简直馊了。”
  余秋满脸大写的囧,她实在理解不能这些人身上这么腌臜,难道就不觉得难受吗?小妞妞不踢他才怪。
  何东胜喝完了一杯蛋花甜米酒,抬头看看窗户外面,笑着叮嘱余秋:“你别太累了,我去公社,回头中午我等你吃饭。”
  “你别等了。”余秋叹气,“这台手术有的开呢。宮腹腔镜联合,手术大的很。”
  就是放在2019年,这也不是一台轻易就能够开展起来的手术。光是术前讨论就得全科大查房,教授们坐在一起,反复思量,将所有的细节都预想清楚了,并且给出相应的对策,才能上台做手术。
  余秋没有这样的条件,她只能跟余教授一块儿,反复用模型进行推算,又利用猪子宮上手练了好些回。后面副食品店都不用她说,每回杀猪都将猪子宮给她留下,好让她做练习。
  何东胜安慰她:“没事的,你放松点儿,午饭吃不了,咱们晚上一块吃。晚上我给你好好庆祝,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余秋笑着推他出去:“走走走,快忙你的事情去。”
  病房外头,病人的母亲跟姨妈已经在等待。
  瞧见余秋,她们就眼巴巴地问:“大夫,啥时候开刀啊?”
  余秋赶紧收回自己放在何东胜背上的手,笑着回答:“今天上午就开,手术室马上就过来接人了。”
  她话音落下,病区门口响起哐当的声音,她笑着回过头:“看,不是来了吗?”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些气势汹汹杀进来的人的面孔时,凝固了。
  不是手术室的护士,而是老熟人,那位军管会的主任贺阳。
  贺主任大踏步地走进病区,手里头抓着一本册子甩在余秋面前:“这是不是你编写的?”
  余秋瞧了一眼,的确是她编写的医学故事小册子。杨树湾印刷合作社不定期就会印刷一些。
  她没有否认:“是的,有什么错误吗?欢迎您指正。”
  贺阳脸上浮现出一朵诡异的笑容:“是就好!”
  他手一挥,立刻招呼跟着他的那群人,“拿下她,搞地下文学非法出版,妄图颠覆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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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地方上的事
  调查非法出版物的事情, 起因其实是查处黄色手抄本《少女之心》。
  在这个时代除了样板戏以及鲁迅选集等少数文艺作品以外, 其他的电影文学书籍基本上都被当成大毒草直接查处了, 谁碰谁就是反动。
  然而人们除了吃喝拉撒之外还有精神文明追求,越是压抑就越渴望, 所以应运而生的就是手抄本文学,大名鼎鼎的《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以及臭名昭著却是一代人性启蒙读物的《少女之心》都是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手抄本读物。
  他们在青年群体中默默地流传,满足了人类的精神渴求。
  余秋编写的医学小故事册子其实严格来算,应当属于科普读物, 文学色彩实在有限。
  但是医生干久了,任凭谁都多多少少有点儿段子手的潜质,不由自主就会冷幽默一把还不自觉。加上医生诊断疾病的过程跟警察破案有共通之处,都是依据表象来探明背后的事实。所以简单的医学小故事也可以写得跌宕起伏惊险刺激, 就算谈不上妙趣横生却也能够叫人看得津津有味。
  何况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任何带有丁点儿趣味性的故事都非常受人欢迎。
  有这些种种因素加持,她的医学故事小册子居然流传程度甚广。
  余秋自认为里头没有任何反动以及黄色的东西,不过是普及医学知识而已。用漫画以及小故事的形式来教授人们如何做好饮用水消毒、个人卫生以及常见病多发病尤其是急症的预防处理。
  为了防止被人诟病做文章,她还辛辛苦苦的给每一个小故事都安插主席语录,将求生欲发扬到最大。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逃脱被查处的命运。
  她以为自己只要不碰政治,在这个时代还是可以苟且偷生的, 却不想覆巢之下岂有安卵, 在时代洪流面前, 谁又能够独善其身?
  最讽刺的是, 对方根本就没有耍阴谋诡计, 人家正大光明,拿的是法律说事。
  因为这属于属于非法出版,小册子没有书号,没有经过审核批准就印刷发行了,从法律层面上来讲,这的确是非法出版。
  不要谈你主观没有犯罪意向,也不要说你本来的目的是什么。犯罪就是犯罪,没有谁关心你为什么犯罪。
  况且你说这本小册子很纯洁它就是真的纯洁了?这是本很坏的书,里头的东西很脏,居然说怀孕生孩子,居然还描述那么脏的东西。
  天呐,什么胸外按压?竟然说两汝头之间的连线中点是按压点,旁边还画了示意图,这么脏的东西竟然在公然宣传。
  还有什么血幸丸扭转跟什么荫径苞皮,这真是比《少女之心》还黄。
  这已经严重败坏了思想风气,这就是公然在为白专道路鼓噪,甚至有他们的解放军战士受这种肮脏非法出版物的蛊惑,公然躲避出操,偷偷躲在营房里头看脏东西。左边《少女之心》,右边《医学小故事》,看得心神荡漾,丑态百出。
  好家伙,比《少女之心》更可怕。手抄流传有限,这印刷品可是一份份的往外头飞,不知道毒害了多少人。
  所以他们一定要严厉查处非法出版物,不让大毒草继续流传,毒害更多的格命群众。
  贺阳满脸阴沉,大声宣读了余秋的罪状,然后手一挥,直接招呼他的手下们要将人拖走。
  “这怎么就成了毒草了?”有病人家属大着胆子反驳,“小秋大夫明明是要告诉大家生病是怎么回事。”
  “闭嘴!”贺阳恶狠狠地瞪过去,“你这是要反对主席吗?”
  其实他的话并没有逻辑可言,好像反对他就是反对主席一样。
  然而这个时代的人都非常害怕被当做思想有问题。就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最后一口气都要大喊一声“主席万岁”,意在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坚定。
  反对主席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吓得开口的病人家属再也不敢说话。
  何东胜皱着眉头,正要发声反驳贺阳的说法。
  余秋却伸手阻拦了他,只抬起头看着贺阳:“行,你要定我的罪,那我可以配合调查。不过请让我先把刀开完。”
  呵,人体当然不能讨论,人体是最脏的。也许等到可以光明正大讨论人体的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才可以讨论开民智。
  连自己的身体都羞于提及,活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活像父母身下就是最大的罪,遑论其他呢。
  贺阳冷笑:“你这种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感动分子开刀就是在残害贫下中农的性命,我不能让你继续草菅人命。”
  余秋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病人:“你希望我给你开刀吗?如果你不希望的话,那我现在就跟他们走。”
  那年轻的女病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架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的姨妈嚷嚷出声:“我就是小秋大夫给我开的刀,这都开了一年到现在也没死啊,我活蹦乱跳的,身体健康的很呢。要害人的话,我坟上的草都应该长得老高了。”
  病人的母亲也开了口:“是我们求着小秋大夫给我姑娘开刀的,小秋大夫没害过人,这个卫生院上上下下住了这么多病人,你去问问小秋大夫害过谁?小秋大夫一直在救人。”
  病人也鼓起了勇气:“我要小秋大夫给我开刀。”
  余秋微笑点头,表达对她们的肯定:“很好,你们很有眼光。没错,这世上只有我会开这个刀,只有我开得了这个刀。既然你们愿意试试,我也可以给你们试试。”
  贺阳却不愿意让他们试试,准确点儿讲,他可没时间跟他们磨洋工。
  现在罪证确凿,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赶紧带走拉倒。
  余秋慢条斯理:“我不能丢下病人不管。她已经痛了三年多时间,每次发作的时候都满地打滚,生不如死。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希望。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帮她了。你现在要掐断她最后的希望吗?”
  旁边的病人们鼓噪起来,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又不是要立刻木仓毙的事情,凭什么不让大夫给病人开刀?
  贺阳还是不肯松口,双方吵吵嚷嚷起来。贺阳拔出了木仓,朝着天空举着,威胁地呵斥:“你们想要做什么?”
  他身后的那一队人马也个个是荷木仓实弹,跟着纷纷拔木仓对着要围上来的群众。
  谁知那一开始唯唯诺诺的女病人突然间发作了,她猫着腰猛地一头撞过去,顶翻了靠他最近的一位持木仓的军人。
  那人完全没有想到对着木仓口居然还有人敢动作。迫不及防下居然一个踉跄,被撞掉了手上的木仓。
  女病人抓着木仓对准了这群气势汹汹的军人,声嘶力竭地喊:“谁不让我开刀,我就开木仓了。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要活了。”
  她到今天都没孩子,她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为了怀上孩子,她受了多少罪,她吃过的中药渣都能堆成小山了。
  好不容易有大夫说可以帮她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他们却不让她开刀。
  她不活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她还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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