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绝望的班机

  伤心欲绝的我早已哭红双眼,隐忍情绪于此刻再次爆发。
  倪馨体贴地为我拭去脸上泪水,并拉起了我的银色行李箱,可是在我抱紧她后又忍不住开始低声啜泣,她的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诱发出我更多的泪珠。
  「别哭了,乖宝贝。你哭成泪人儿登机的话,一点都不美,万一机上有帅哥想搭訕该怎么办?」她温柔地安慰我的悲痛伤口。
  「我不要谈恋爱了,奇蹟女孩最终只是死掉的法兰德斯罌粟。」
  「允芯,等你到了海德堡,肯定有一大票帅哥型男等着你,慢慢调适心情,不需要着急。」尚未展开初恋的倪馨依然对爱情有着沉稳态度,让我相当羡慕。
  那天见到如此不堪的景象之后,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的心一横,擅自办理休学手续并且要求爸妈送我去德国念书,他们抵挡不住我的执抝,只好以最快速度帮我办妥相关入学程序,先念语言学校再攻读硕博士班。
  「为什么选择德国?」脸上写满好奇的爸爸开口询问。
  我垂头丧气答道:「因为作家褚威格是德国人。」
  「啊?这是什么理由?为何不是徐林克或徐四金?」喜欢阅读的妈妈满脸疑惑。徐四金(patricksuskind)写出的《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是妈妈很钟爱的一本小说。
  「我不管啦,我要暂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记错了褚威格其实是奥地利人,然而真正答案是我不想输给郑亘荷,而且继续待在这块土地上,我终将溺毙在自己的肺部,如同当初一次大战丧命在法兰德斯的将士们。
  我的手机通讯软体并没有封锁汤泳淼,但是他未曾再传过任何讯息给我,犹如瞬间消失在我的世界,然而意识中却不时会浮现与他有关的气味、音乐甚至是与他亲密时的自己─人明明就无法直接看见自己,但是在回忆中却清晰可见,无法抹灭。
  「忘记他,一切都将随风而逝。」倪馨安慰着我却未告知那时汤泳淼已不再上学。
  「嗯,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有一天我会再跳一次”没有fa的doremi”的查尔斯顿舞,倪馨也要跟我一起跳。对了,你千万要小心酒神同学,他专做违法的事。」
  顿时,倪馨一脸尷尬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露出靦腆笑靨。
  在登机的前一刻,倪馨神色匆匆,突然塞给我一张卡片后便转身急速离去,她转身消失的角落,我似乎看见一道熟悉身影坐在轮椅之上。
  万万没料到我没能和tommy与他一起去瑞士或阿塔卡玛沙漠,反而是独自飞往德国。机舱外开始下起了细雨,雨势逐渐加剧,今天的气象预报分明就预测是百分之百的大晴天,为什么变成大雨如注?
  「至少德国的天气预报非常准确。」我如此自我安慰。
  我曾和爸爸一起看了f1一级方程式赛车的现场转播,那一场比赛是在德国霍肯海姆赛道(hockenheimring)比拚,起跑之后,转播单位打出预计数分鐘之后某部分地区会下雨,而且雨势将在何时结束。赛道位处森林之中,偶尔会出现东山飘雨西山晴的状况,那时我嗤之以鼻:「怎么可能那么神准?又不是雨神。」
  「允芯,我跟你打赌,转播单位的气象预测资料绝对准确,输的人要去买宵夜。」
  三十分鐘之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拎着父女两人的宵夜回家。
  没想到德国气象预报之精准程度,令人万分诧异。雨势的开始及停止时间,和转播单位提供的数据一模一样,仅有几秒鐘的差距而已。
  「人类有时候会赢过神呢!为什么奇蹟女孩会失败?」
  眼前机舱之外的世界已被大雨所覆盖,原本是大晴天为我送行,转眼间已变成滂沱大雨─我现在非常讨厌雨天的气味。
  “ohnedichdasmeinlebennichtschön.”
  航班起飞之后,我惴惴不安地打开那张卡片。上头只写了这句德文,还有一张仅有手掌的照片。下机之后,我才明白德文句子的意思乃『没有你,我的人生将不再美丽。』
  那张仅有右手手掌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是那个人的手。他的右手掌上方有一颗明显的痣,手掌上写着歪七扭八的字体:
  『你快点成为别人的女朋友吧!』
  我忍不住再度痛哭失声:「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坐上飞往绝望的班机,可是有绝望才能带来新的希望─他曾在我生日那天对我这样说。那一夜的海潮声依旧不时会在脑中响起─以及海风中的温暖之吻。
  日復一日的忙碌生活反而让我的心灵得以喘息,可是万万没想到学习德文如此困难,尤其是喉音”r”,我的发音始终不甚正确,宛如一首曲子缺少了”fa”。正当我复习课堂上的文法时,耳边听见一声呼唤。
  「允芯,我们一起去吃饭。」冠伶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位朋友,此时她邀约我一起享用中餐。
  「gutenappetit!开动囉!」我把握每一个可以练习德语的机会。
  冠伶瞇着眼对我露出亲切笑容。
  我们在餐厅用餐时,不经意听见其他留学生的对话。
  「欸,你们知道吗?听说那位häberle的母亲要去瑞士执行安乐死,吓我一大跳,在瑞士竟然有协助他人安乐死的机构,真是不可思议。」
  「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想要获得准许没那么容易。除了要先成为合格会员之外,还有昂贵费用与相关评估关卡,一关一关慢慢走,假如最后申请人无法自己动手注射安乐死的药物,也会该机构被打回票,毕竟他杀与自杀还是有法律上的差别。那些机构设立目的之一,其实包含着让求死之人有活下去的意念。」
  「在人性尊严(menschenwurde)不可侵犯之下,真的可以用这种积极安乐死的方式吗?颇让人深思。」
  「你先读一读德沃金的《生命的自主权》,我们之后再来讨论。」
  两位准备攻读法学院的留学生席间对话使我大吃一惊,莫非汤泳淼努力打工存钱,就是为了飞往瑞士执行安乐死?名副其实的坐上飞往绝望的班机。
  那张不属于我的机票一直在我手中,当初忘了还给汤泳淼。假如要我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我实在办不到。是否正因为如此,汤泳淼才想尽办法逼我离开他的身边?凄艳罌粟花见证他的死亡是否代表另一种涵义?
  一切早已结束,不需要再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
  「允芯,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想起男朋友?」冠伶喝着咖啡好奇地询问。
  「我…我没有男朋友。」我已然失去那时在急诊室的「勇气」;或许当时太过鲁莽,导致现在溺毙在自己的肺部─亲眼见证自己爱情的死亡。
  「怎么可能,你的条件那么好,绝对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告诉你喔,peter和schmidt其实很想认识你,我们这个週末一起去野餐好吗?」
  冠伶接下来的话语完全传不到我的耳中。
  万一他真的搭上飞往瑞士的班机,现在是否已不在这个世上。
  倪馨会知情吗?
  我该传讯息给他甚至是那朵长满尖刺的荷花?
  眼前的汤品彷彿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无论我如何搅拌也无法消除。
  週末时,我硬着头皮被冠伶拉去野餐聚会。聚会上除了两三位德国人外,大多数都是台湾留学生,这就是留学聚会的好坏处并陈:好处是有许多同乡的同学友人相伴,坏处也是容易形成团体而不知不觉限缩自己的视野。
  四周充满了笑声,甚至有熟悉的台语交谈对话。
  我刻意安静坐在一旁阅读《华氏451度》─试图用这烈焰温度隔绝出属于我的空间。
  「电视真的有那么邪恶吗?」一位名叫peter的留学生凑近我身旁说道。
  「邪恶的是人本身。」我回答后并没有抬头看他。
  《华氏451度》主要讲述主角是消防员,工作任务却是焚烧禁书,作者主要想表达那时电视文化兴起,将会导致人民丧失自我判断能力与资讯传播的侷限性问题。
  「允芯说的真好。可是万一没有电视,现在的人恐怕会更笨。」眉清目秀的peter露出阳光般的清爽笑容。
  「不看书或是不懂得如何思考,才会变成理性文盲,那样反而更加恐怖。」我不自觉覆诵出汤泳淼曾对我说过的话;可是我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在自习室里看书,那时我对他嘟起双颊表达不满,心中的悸动使我只想变成甜蜜爱情的文盲。
  冠伶和一位高大有型的男生聊得相当起劲,同样隔绝出一个特殊的结界。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男子揹着黑色空心吉他,开始自弹自唱唱起民谣曲风的”mädchenvonhaithabu”(来自希德彼的小妞,德文发音乃海塔布)。
  我约略听出歌曲讲述一位来自希德彼、犹如精灵般美丽的女子艾琳(eileen),热情洋溢地招待异乡客,大伙啜饮红酒和兰姆酒,一起在冬天第一场雪落时快乐地跳舞,忘却所有烦恼。她告诉大家来自德国北部的希德彼女孩都像她一样热情如火又漂亮,像森林中的精灵替大家带来欢乐。
  我是否曾经是汤泳淼心中的「希德彼的小妞」,替他捎来苦痛中的真实快乐,而非虚假不真的短暂快感幻觉?一个人独自在自习室内念书时,是不是会想到我呢?
  「来自希德彼的女孩真的都像允芯那么可爱漂亮吗?」兴致昂然的peter递给我一杯柳橙汁。
  我轻蹙眉头,接着暂时「浇熄」了《华氏451度》,看了一眼黄澄澄的果汁后说:「dankeschön!(非常谢谢)」幸好不是长岛冰茶。
  peter在德国男子的歌声中提出邀约:「允芯,下週在纽伯格林有摇滚音乐节,我们一起去参加好吗?」
  我首度对他展露甜美笑靨:「peter,你知道优拉糖果吗?」
  「好有趣,这糖果好吃吗?」
  我不自觉鼓起双颊,眉头再次皱了一下,他却以为是装可爱的模样。
  「百忧解(placebo)呢?」我认真凝视他的双眼继续提问。
  「这个当然知道啊,安慰剂的代称。」
  「滑结(slipknot)?」
  「你说什么节?这次是rockamring音乐节,一起去吧,肯定会非常好玩。」
  「下次好了,谢谢你的邀请。」我露出不失礼的微笑婉拒。
  peter神情顿时变得诧异又尷尬,呆呆地佇立在我的身旁。
  “mädchenvonhaithabu”旋律依然围绕在我和peter的四周,然而此时恐怕需要好几位「希德彼女孩」才有办法逗他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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