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沐英的棺材抬进了中间的墓室,搁在棺床上面,棺材的左边是已经停放了二十九年的原配冯氏的棺材。
  沐春在母亲的棺材前烧香磕头,亲爹死了,他没有哭,可是看到母亲的棺材,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一地,一颗颗砸在墓室的青砖地面上。
  入葬仪式结束,沐春走出墓室,眼泪才止住了。
  待所有人走出墓室,瘦小的掘墓人重新将几百斤的石柱推到地面凹槽处,抵住墓门,又从墓室预留的小口子里爬到墓道,重新用墓砖封住。
  这个小口子会一直留着,等待耿氏死后,掘墓人爬进去,重新开启墓门,抬进沐英右边的墓室,夫妻两人合葬,掘墓人第三次抵住墓门,从小口子爬出墓道,随身布下炸药,炸塌小入口,再封上墓砖,他们夫妻三人将永远在此沉睡。
  第138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走过约三十米倾斜的墓道,第一道墓门也在沐春面前封起来,沐春为父母各烧了一堆纸钱,跪在夫妻合葬墓前,低声说道:
  “母亲,都说人死之后过了七七就喝孟婆汤,转世投胎。算一算日子,母亲现在应该二十七八岁,说不定是我云南新移民的一员。人呢,应该向前看,人死灯灭,你的尸身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年,反正你的灵魂已经转世,也不晓得现在多了这么个讨厌的邻居。母亲现在被追封了诏靖王夫人,也都是虚名,对母亲现世一点用都没有。儿子只希望母亲现在这一世要幸福,要开心。”
  沐春带着庞大的送葬队伍离开,留下满地烧成灰烬的纸钱,以及酒肉等祭品,守陵人拖着扫把清理遍地狼藉,扬起了片片灰烬,就像一片片黑色蝴蝶,在观音山漫天遍野的飞舞着。
  夜深了,野猫野狗闻着味成群结队而来,在坟头开起了盛宴,争夺酒肉,刚开始守陵人还会挥着棍棒赶走野狗,摆好祭品,没过多久,流浪猫狗又来了,反复几次后,守陵人累了,在被窝里酣睡,由得它们热闹。
  次日早上,坟头祭品已经吃喝完毕,几只喝醉的狗还瘫在原地,守陵人骂骂咧咧的赶走畜牲,清洗坟头,不留一点油腥味,摆了几盆花,终于清净了。
  风风雨雨,百年沧桑,沐氏家族信守承诺,世世代代镇守云南,一个个沐家的男人和女人死在云南或者北京,被千里迢迢送到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祖坟安葬,直到三百多年后,沐家和大明一起灭亡,依然有守陵人保护这里。
  又过两百多年,中华山河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破碎,礼乐崩坏,中华大地成为了人间炼狱,沐家的坟墓被一波波盗墓贼光顾,南京本地盗墓贼、著名的“江宁大盗”唐永海终于把目光定在沐英墓,砸开了沐英的棺椁,取出里头最有价值的陪葬品——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
  当时的南京市市长刘伯承下令捉拿这个江宁大盗,将其枪毙,这尊陪伴了沐英五百多年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送到了南京博物院,成为了整馆之宝。
  如今的观音山从沐氏家族墓变成了游客如织的风景区和大学城,从禁地变成花钱就能进去的大众旅行之地。沐家部分保存完好墓地,甚至被房地产开发商非法强行圈地捣毁建立所谓生态别墅区。
  正如明朝诗人唐伯虎写的那样:“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无论沐英多么英勇无畏,无论沐家一代代人为保护国土前赴后继牺牲,沐家出了无数豪杰,也出了无数的混账,出过英雄赞歌,也出过狗血丑闻,热闹喧嚣了三百多年。
  当一切尘埃落定,纵使沐家这种五陵豪杰墓,也是无花无酒锄作田。
  历史总是那么的巧合,唐伯虎的诗预言了沐氏家族墓的未来。明朝弘治十一年,唐伯爵参加应天府乡试,惊才绝艳,被一个广东人主考官点为第一名,乡试第一名叫做解元,故,唐伯虎被叫做唐解元。
  这个来自广东的主考官也是学霸一枚,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之后发榜,是二甲第一的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官运亨通,顺利入内阁,乃至成为大明内阁首辅大人。
  他叫梁储,是胡善围……的同事黄惟德的侄孙。
  而唐伯虎被梁储点为应天府乡试解元后,本以为是他攀登人生高峰的起点,但事实上就是他的人生高峰了——之后会试,唐伯虎无辜卷入了会试试题泄露案,终生不得再考,断绝仕途。
  看透一切的唐伯虎对名利顿悟,写下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绝世佳句,却又预言了沐氏家族墓地的未来,冥冥之中,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其实只是一轮又一轮的死循环。
  人间如此,皇室这个最大的名利场更是如此,胡善围在回宫的途中,就被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叫去了锦衣卫衙门。
  “这是你雇佣镖局送给我的?”毛骧将一个锦盒推到胡善围面前。
  胡善围点点头,“准确的说,是我命海棠在兖州城一家镖局里寄出。”
  毛骧:“然后你转头就要纪纲派出锦衣卫暗探盯着十个镖师,看一路上有谁调换或者偷看这个小匣子里的东西。”
  胡善围:“是的。”
  镖师们怕出意外,几乎是日夜兼程,轮番赶路,所以这个匣子五天前就到了毛骧手里。
  毛骧打开小匣子,里头是一枚红彤彤的药丸,两页信纸,他晃了晃信纸,“这封信中说鲁荒王死于药丸的砒霜中毒,是意外。鲁荒王没有把握好配方,自己毒自己,这个药丸就是证明。你自己看一遍,是否有人模仿你的笔记,调换了信件。”
  胡善围摊开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没错,这就是我写的,没有删减,也没有更改增加。”
  毛骧问:“你信中所写,并非事实吧?否则,你为何要纪纲派人盯梢?”
  胡善围说道:“我在信中写了一半的事实。另一半被我掩盖了,那就是有人在鲁荒王炼丹必用的白矾里下了纯砒霜——这个是茹司药辨认出来的,她的医术和品德,想必毛大人心知肚明,由于白矾和砒霜长得相似,鲁荒王没有发觉。所以,毒死鲁荒王的人,就是对这个小匣子里头感兴趣的人。”
  毛骧很是沉得住气,脸上无波无澜,说道:“镖师护送途中,有人想动手掉包,被锦衣卫拿下,经过这几天言行拷问,他们招供了,说幕后主使是秦王。秦王毒死鲁荒王,嫁祸太子,挑拨东宫和郭贵妃,还有东宫和郭家之间的矛盾,借着郭家的手绊倒东宫,废掉太子。太子下台,秦王是二皇子,身份居长,必定入主东宫。”
  听到这个结果,胡善围怒极反笑。
  毛骧挑了挑眉毛,“你笑什么?”
  胡善围收敛笑容,说道:“秦王恶贯满盈,他就是个重口味的火锅——什么肉,菜,豆腐,真的,假的,统统往里头涮,管他好吃不好吃,都能煮熟了吃下去。但是,毛大人,火锅的重口味骗不了我的味觉,这个结果,我‘吃’不下去。”
  胡善围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丧心病狂的秦王,郭贵妃即将封皇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对身为庶长子的东宫太子形成威胁,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秦王只比太子朱标小一岁零两个月,排行老二。
  但是,秦王之前多行不义,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毫无大局观,洪武帝对他已经死心了,只是把他当成镇守西北的藩王。
  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他可以从中再做挑选一个儿子当太子。
  何况,东宫还有四个皇孙,其中朱允炆和朱允熥都已经十五岁成年了,他们也是继承人的人选。
  根据胡善围对洪武帝的了解,洪武帝大权独揽惯了,越老疑心病越重,一个兵强马壮,正值盛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成年,无权无势,一切都得依靠自己给他张罗的皇孙,他会选择谁当储君?
  当然是听话的皇孙啊!按照洪武帝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受当一个太上皇。
  所以秦王冒险毒死鲁荒王,不仅不能渔翁得利,反而会为他人做嫁衣。
  毛骧定定的看着胡善围,仿佛要穿透她的内心,“你认同锦衣卫调查的结果,那么,你觉得谁是真凶?”
  胡善围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但是现在听毛大人一席话。连皇上都要替他遮掩,并且不惜栽赃给另一个儿子,以此来欺骗郭贵妃、稳住掌握兵权,和战功赫赫的郭氏家族,所以……这个答案不需要我说出来了吧。”
  只可能是太子。
  只有国储,才会让洪武帝去栽赃另一个儿子。
  倘若让郭贵妃和郭氏兄弟知道鲁荒王死于太子投毒,后果是国储动摇,国家动荡。
  如果只是一个素有恶名的亲王,洪武帝不至于杀了秦王——夺爵贬为庶人,圈禁中都凤阳即可。
  这便是帝王心术。
  果然还是不能瞒住她啊,毛骧心中一叹,面色却是一肃,“传皇上口谕,尚宫局司言胡善围跪下听旨!”
  胡善围赶紧站起来,跪拜在地:“微臣胡善围听旨。”
  毛骧说道:“鲁荒王之死,朕甚是心痛。然,国储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朕需从长计议,此事乃国家机密,胡善围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只需回鲁荒王炼丹失误,自取灭亡。若抗旨不尊——”
  毛骧瞥了一眼跪地的胡善围,“诛满门。”
  洪武帝对胡善围的恐吓逐渐升级,先是要挖去她的眼睛,之后是杀了她给孝慈皇后殉葬,现在干脆要杀她全家!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和毛骧对视,毛骧对她点点头,“君无戏言,你还不接旨?”
  胡善围手心都是冷汗,跪地俯拜:“臣……胡善围……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领旨完毕,胡善围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来。
  直到纪纲来扶她,“请胡司言回宫,倘若耽搁太久,唯恐郭贵妃怀疑。”
  同行的沈琼莲已经回宫了,胡善围不能在锦衣卫停留太久。
  啪!
  胡善围拍开纪纲的手,“滚。”
  纪纲早就知道结果了,却一直瞒着胡善围,只是报给毛骧和洪武帝知道。
  嘶!纪纲倒吸冷气,看着自己骨肉均亭的玉手,“轻点!都打出红印来了。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
  这种要命的事情,我怎么敢自己主张告诉你?少不得先报给毛大人,由皇上处置了。”
  都是打工的,胡善围理解纪纲的苦衷,但是她无法接受现实:说出真相,满门抄斩。不说真相,她如何有脸面对郭贵妃的托付?
  胡善围用力的拍开纪纲,她的手也生疼,只是她内心十分纠结,忽略了疼痛。
  纪纲劝道:“毛大人要你早点回宫,走吧,我送你回去。”又伸出手。
  胡善围侧身避开了,说道:“我自己走。”
  胡善围站起来,她不知不觉跪的太久了,腿脚麻木,膝盖一软,差点摔倒,纪纲用力扶她起来,怪叫道:“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沉。”
  胡善围坐在椅子上,揉着麻木酸疼的腿。
  纪纲递给她一杯参茶,又劝,“不就是说谎吗?我们这种当差的,一天到晚,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说个谎还不容易,你听我一言,皇上并不是不动太子,而是时候未到,今天他敢杀亲弟弟,明天说不定就敢弑君。但这和咱们都没关系,他们老朱家争权夺利,咱们冷眼旁观便是,反正最后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咱们都要在皇帝手里讨碗饭不是?谁当皇帝都一样。”
  “俗话说,赌场无父子,这权力场,尤其是皇权,那就更……咳咳,这些杀头的话我只敢对着你说,你要明白,你全家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你爹那一天去教坊司喝茶,我们锦衣卫是清清楚楚,到时候皇上要动手,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我累了。”胡善围疲倦的说道,目光有些发直。
  纪纲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慰道:“放心,只要你不把太子抖出去,皇上照样重用你。你知道宫里什么样的人命短,什么样的人活的长吗?”
  胡善围不言不语。
  纪纲自问自答道:“知道皇室秘闻的人命短,但是,知道很多皇室秘闻的人却会活的很长。就和赌场欠钱一样,你欠一个人十两银子,那别人就是大爷,可是你若千一个人十万两银子,别人就得管你叫大爷。你不会有事的——我可以保证,在我出事之前,你都不会有事。”
  胡善围冷哼一声,“男人的话不可信。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转眼就把我卖给毛骧。”
  纪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和毛大人在我心中是一样的,你是我朋友,毛大人是我……反正对我很重要,别让我为难嘛。”
  胡善围问纪纲:“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干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觉得累吗?”
  “累。”纪纲说道:“有时候觉得真他妈的不想干了,但是除了干锦衣卫,我也不会干别的啊。我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没别的优点,去其他衙门,会被人欺负瞧不起的。不会有第二个上司像毛大人那样真心实意对我好、赏识我了。再说了,我若走了,毛大人会很孤单的。”
  胡善围颓然说道:“不管我怎么做,宫廷都不会改变。生生死死,如潮涨潮落,花开花谢,自有天时规律,半点都不由人。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纪纲取笑道:“你对宫廷有什么误解?宫廷从来就是尔虞我诈,倚强凌弱,无情无义的地方,一切皆有规则,你改变了皮,改变不了本质。”
  胡善围顿时哑口无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缘木求鱼吗?
  胡善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从来如此,那便对吗?”。可是只是一瞬,就被汹涌而来的疲倦和无力感覆盖了。
  胡善围站起来,“回宫。”
  宫里,春光正好,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
  心中几乎要积郁成疾,胡善围仿佛听见成千上万只杜鹃齐齐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回到宫廷,稍作休整,胡善围换了一套素服去钟粹宫见郭贵妃。
  一路上,胡善围无数次劝自己,郭贵妃就是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即将封后,她身后还有庞大的郭氏家族,她能把太子怎么样?
  郭贵妃会陷入报仇和隐忍两难境地,每一次见到太子恭敬的给她请安,叫她母后,她都会痛苦不堪,会心疼双眼毒瞎,活活疼死的亲儿子。
  她不能为儿子报仇,还要和杀子凶手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隐瞒残酷的真相,对郭贵妃而言,反而是好事……
  胡善围努力说服自己,可是见到阔别两个月的郭贵妃,看到她鬓发全白、容貌憔悴时,愧疚感,负罪感,无力感,自我厌恶等等情绪如洪水般涌过来,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还是郭贵妃先开口,“胡司言回来了,真是辛苦了,本宫见你很是疲倦,回去好好休息,不用着急来请安。”
  郭贵妃这九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从岌岌可危的后宫大权,到得到朝野内外认可,即将封后,她不再是当初屡屡犯蠢作死的郭宁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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