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中秋是重大节日,往日都是大操大办,可是现在这个节离孝慈皇后的冥寿和周年祭太近了,皇上也无过节的心思,本宫建议这个节日简单一些过,一应庆典取消,只开皇室家宴,两位意下如何?”
  郭惠妃说道:“宁妃说的极是,简单点好。”
  木头美人达定妃动也不敢动,木木的说道:“我听两位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重要的事情敲定,郭惠妃和达定妃忙不得的立刻请辞,回到各自宫里,闭门不出。
  郭宁妃对胡善围说道:“要是六局一司都向这两个嫔妃一样就好了。”
  胡善围却没有郭宁妃那么轻松,“皇上指定这两人协助娘娘打理后宫,可是她们都唯娘娘马首是瞻,一点建议都没有,并不是好事。一旦出错,都是娘娘的责任。办的好了,她们两个自然会分一些功劳。”
  郭宁妃拍案而起,“这两个瞧着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娘娘息怒。”胡善围劝道:“以惠妃和定妃的出身,若不是圆滑些,在后宫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娘娘要做的,是大胆的放手,把事情抛给她们去做,要她们自己拿主意,比如中秋家宴,要惠妃负责宴饮,要定妃负责席间的灯谜歌舞,娘娘只在背后统筹。”
  郭宁妃不安,“本宫不放心,万一这两人搞砸了什么办?这是本宫操办的第一个重大节庆。”
  初掌大权,还总是受挫,郭宁妃恨不得做一件漂亮的大事,来显示她的本领,让洪武帝看见她的好处。
  胡善围劝郭宁妃改掉贪功的毛病:“以惠妃和达妃的性格,估计一切的事情都按照旧例办,绝不会搞什么花样——皇上没有过节的兴致,做的再好也没有人欣赏。娘娘现在初来乍到,不出错就是有功了,来日方长,等明年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过、皇室除了服,娘娘再大操大办不迟。”
  胡善围直言相劝,句句戳中郭宁妃的心上。郭宁妃觉得胡善围确实有真货,但确实被她伤到了。
  郭宁妃说道:“你说的道理本宫都懂,‘不出错就是有功’,李贵妃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本宫和李贵妃不一样,本宫家世显赫,且育有皇子,难道也要学李贵妃的样子?”
  郭宁妃觉得被胡善围伤到了,胡善围还觉得被郭宁妃气到了呢!就这种脑子,后宫大权迟早要完!
  胡善围不是传统温婉宜人、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性格,她更擅长当头棒喝,直言说道:
  “是的,娘娘的确和李贵妃不一样,李贵妃执掌后宫时,是上将军巩昌侯郭兴统领亲君上十二卫,现在娘娘执掌后宫,十二卫立刻多了一个西平侯世子沐春当副将军,这,就是区别。娘娘,您要比李贵妃更小心才是。”
  郭宁妃脸色大变,捂住胸口,低声喝道:“放肆!你胆敢议论朝政!后宫干政则斩,铁碑还在东西长街上立着呢。”
  胡善围想起孝慈皇后的教诲:后宫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互相影响。
  胡善围说道:“后宫有的是应声虫,娘娘请我回来,为的是什么?娘娘若后悔了,觉得我是祸害,那就放我回孝陵喂鹿去吧。”
  言罢,胡善围拂袖而去。郭宁妃如此冥顽不灵,让她觉得郭宁妃即将成为第二个死的不明白的李贵妃——被自己作死的。幕后凶手就是想推着郭宁妃上位,然后让郭宁妃自掘坟墓。
  一定是的,这才符合凶手一贯的行事风格,计划缜密,一环扣一环,无懈可击。
  眼瞅着胡善围到了门口,郭宁妃大声叫道:“站住!”
  胡善围停住脚步,她本来就是做戏,给郭宁妃来一记猛药。郭宁妃安逸日子过得太长,快要被养废了,空有野心,妥妥的傻白咸。
  有人要郭宁妃自掘坟墓,胡善围偏偏不要郭宁妃作死垮掉,倒要看看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只有对手动手,她才有机会剁手。
  郭宁妃问:“你能助本宫当贵妃、当皇后吗?”
  胡善围转身,摇摇头,干净利落的答道:“不能。”
  郭宁妃露出失望的表情。
  胡善围定定的看着郭宁妃,“我只能帮娘娘做一件事,那就是打理后宫。其余的,我都做不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摊开了。郭宁妃有凌云之志,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打理后宫是基础。
  两人对视良久,郭宁妃拍掌笑道:“难怪你能和曹尚宫分庭抗议,还真是棋逢对手。本宫相信你,你也要实现诺言。”
  郭宁妃按照胡善围说的去做,分权放权,郭惠妃和达定妃一再推脱,说她们没干过这事,一切听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皇上要两位妹妹为本宫分忧,本宫就不客气了。一起姐妹多年,年年过中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宴席归惠妃妹妹,灯谜歌舞归定妃妹妹,就这么定了,两位妹妹赶紧和六司一局商量着办,三天就要过节,本宫就指望两位妹妹了。”
  中秋节皇室家宴,一切果然如胡善围所料的中规中矩,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兴致淡淡,最后按照以往惯例,宫廷诗人们作诗纪念,洪武帝点了沈琼莲的中秋诗为魁首,给予赏赐。
  崔尚仪大喜,引领着沈琼莲上前谢恩,沈琼莲已经有了醉态,拿了赏赐,还不肯走,小手一挥,“拿纸笔来,我还能写。”
  胡善围铺纸,沈琼莲提笔,不假思索,挥笔写道:“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沈琼莲当了四年的宫廷诗人,早就琢磨出洪武帝的胃口,她写的浅显易懂,还十分应景,正好符合洪武帝这个文化水准的审美,龙颜大悦,终于在中秋家宴的末尾有了笑意,“沈教习天纵英才,大本堂的皇子们刚好学《尚书》,就由沈教习教他们《无逸》篇吧。”
  第115章 专把书经教小王
  千古一帝朱元璋,唯一草根出身的皇帝,用人方式不拘一格,对官员的要求不拘出身和学历,甚至性别,沈琼莲身为女教习,向来只教宫人公主等女性,洪武帝突然指定她去大本堂讲《尚书·无逸》篇,这让大本堂一部分迂腐的夫子们起了抵触情绪,要洪武帝收回成命。
  洪武帝自是不肯,十七岁的沈琼莲穿着女官的服饰,大大方方的去了大本堂给皇子们授课,崔尚仪最疼这员手下爱将,带着胡善围、黄惟德等女官一起送沈琼莲。
  沈琼莲在中秋节写“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之句,就把崔尚仪写进去了,崔尚仪没有白疼她。
  沈琼莲授课是洪武帝的旨意,且她身为宫廷诗人,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宫,屡屡在各种宴会上吟诗作赋,在皇室里早就是熟面孔,得孝慈皇后喜爱,皇子皇孙们可谓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故沈琼莲来讲课,他们只是觉得新奇,并无排斥之意。
  沈琼莲镇定自若,《尚书·无逸》篇晦涩难懂,没个三五天讲不明白,她讲了了一上午,漏壶的细沙到了尽头,皇子们行谢师礼,下午他们还要练习骑射。
  崔尚仪等人簇拥着沈琼莲回到了六局一司,众女官皆向她祝贺,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能够得到认同,沈琼莲当然高兴,午宴又喝多了,诗兴大发,胡善围为她铺纸磨墨,沈琼莲提笔写道:
  “天子龙楼瞥见妆,芙蓉团殿试罗裳。水风凉好朝西坐,专把书经教小王。”
  写的就是她的教书经历,众人皆赞好诗,争着抄录传颂。
  面对赞誉,沈琼莲放声大笑,颇有诗仙之豪迈,伸手道:“上好酒,我还能再喝一坛。”
  沈琼莲年纪小,酒量却极好,午宴到了尾声,胡善围等人都有醉意,故,无人陪她喝酒,她心性豁达,也不勉强别人,提起一壶酒,“大家散了吧,我回去自己喝。”
  午宴一散,趴在桌上的胡善围睁开眼睛,双目清明,那里有喝醉的样子?下午还要当差,她是故意装的。
  她起身离席,发现身边沈琼莲座位下方有一样金光闪闪的物事,捡起来一瞧,是一件金七事,有耳挖、剪刀、牙签等小小巧巧的七种黄金打造的日常用具,方便日常使用,也是一种装饰。
  胡善围心想这一定是沈琼莲遗落的,她抱着酒壶离开,此时一定还没走远,胡善围也想散一散酒气,便拿着金七事去追沈琼莲。
  秋光正好,胡善围沿着沈琼莲的归途一路寻找,瞥见前方假山石林里有一角裙角飞过,宫中女官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大多穿着绿袍红裙白玉革带,头戴乌纱帽,今日沈琼莲讲课就是这个穿配。
  只是那边通往御花园,和沈琼莲的居所南辕北辙……或许酒兴所致,喝酒赏菊去了?
  胡善围拿着金七事去追,此处花木繁茂,加上缀以假山石林,多有岔路,追了几步就跟丢了,胡善围正欲呼喊她的名字,却听右边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碎了。
  难道是沈琼莲喝多绊倒了,摔碎了酒壶?
  胡善围寻声而去,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我诚心向沈先生请教诗词,先生为何看都不看?”
  宫里的男子,不是太监就是皇子皇孙,东宫几个皇孙都还是儿童,听声音,此人处于少年改变声音的时候,明朗中带着沙哑,应该是某位皇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自打进宫以来,殿下就请教过我很多次了,殿下在诗词方面天赋一般,写一箩筐也不过是往火盆里添点料,为赋新诗强说愁,毫无意义,殿下还是放弃吧,人各有所长,殿下的长处并不在此。”
  说话一如既往的爽快毒舌,毫不留情,正是沈琼莲。
  只是不知她所说的殿下是那一位?
  那人似乎不死心,说道:“如今沈先生是我的老师了,学生不会,老师有教导的责任,先生可以教我,我一定听话的。”
  沈琼莲说道:“我是讲经书的老师,又不是教诗词的,殿下另请高明。”
  那人死缠烂打,“不,我只要沈先生教我。”
  沈琼莲似乎很不满,“你刚才突然出现,吓得我掉了酒壶,如今又拦着路不让走,你们皇家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那人说道:“诗本子我都带过来了,沈先生好歹点评几句,让我知道哪里欠缺。”
  沈琼莲说道:“明明是一锅红烧肉,殿下偏要我挑出几片素菜来,这不是勉为其难吗?”
  那人说道:“谁说红烧肉里没有菜?明明有葱花的。”
  沈琼莲越发怒了,“你越大越胡搅蛮缠了,让开!”
  那人:“不让。”
  胡善围听见场面僵持,悄悄后退了几步,而后故意加重了脚步,走的却稍慢,大声叫道:“沈教习!你慢点走!丢了东西啦!”
  待胡善围走近时,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旁边只有一个碎了一地的酒壶和沈琼莲,那人匆匆跑了。
  沈琼莲失了酒壶,手里却多了一卷诗集。那人临走还非要把诗集塞进她的手里。
  胡善围故作轻松,把金七事还给沈琼莲,“这可是你的?”
  沈琼莲一看空空如也的腰间,“可不是?多谢胡司言。”
  胡善围瞥了一眼酒壶的碎尸,“喝多了吧,走路都不稳,别去赏景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沈琼莲并没有拒绝,扶额说道,“好像有点晕头晃脑的,不如归去。”
  和胡善围清清静静的小院子相比,沈琼莲的住处堪称豪奢了,是个两进的院子,一年四季花卉不断,院子还养着几缸子锦鲤和睡莲,入秋了,睡莲花瓣开始凋零,露出尖尖的莲蓬头,锦鲤则在散落的淡黄色花瓣中嬉戏穿梭。
  沈琼莲笑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又吩咐小宫女,“我种了一盆薄荷叶,你摘一片和茶叶泡在一起,最是提神醒脑,解了秋困。”
  宫女去泡茶,沈琼莲指着被飞溅的美酒浸透的裙摆,“你稍坐,我去换套常服。”
  言罢,沈琼莲顺手把手里的诗卷搁在案几上,去隔间换衣服。
  卷成筒装的诗集缓缓摊开了,成两边翘的瓦状,胡善围可以清晰的看见诗集上的名字:朱檀。
  鲁王朱檀,十四岁,郭宁妃的独子。喜欢诗文,尤其崇拜魏晋风流。
  朱檀两个舅舅都是侯爵,舅家家世强大,郭宁妃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养的稍微纵容些。
  皇子们并不和母妃住在一起,基本上七八岁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和西五所居住了,平日上午在大本堂读书,下午骑射,偶尔被洪武帝拉到田间地头干农活,忆苦思甜。
  是的,洪武帝在大本堂附近拔了一些花花草草,专门开了几块田地,亲自下地叫儿子们农桑之事。
  除了偶尔给生母请安,皇子们基本不会出入东西六宫,尤其是已经十四岁、即将成年的鲁王,要避嫌的。
  所以胡善围乍听其言语,猜不到太湖石里堵着路请教沈琼莲的少年是谁,少年变声时说话声本就是多变,现在看到鲁王朱檀的名字,才豁然开朗。
  皇宫那么大,御花园里那一幕绝对不是巧遇,从对话来看,鲁王时常以诗书请教沈琼莲,沈琼莲也的确教过,但她是天才少女,眼光高,鲁王身份高贵,诗歌着实平庸,她没放在眼里,根本“吃”不下去。
  她性格孤高,懒得和鲁王虚与委蛇,说从鲁王诗句里找优点,如同红烧肉里挑素菜。
  胡善围是个情窦开过两次的人了,两次都轰轰烈烈的,过来人的她隐约感觉朱檀对沈琼莲动机不纯,十四岁,也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沈琼莲十七岁,相貌谈不上绝色,宫里美女如云,天才少女只有一个,对她有爱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正思忖着,沈琼莲换了一身常服回来了,梳着寻常少女的发式,飘然出尘。
  胡善围放下只剩下半杯的茶,“这茶果然提神,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告辞了。”
  “胡司言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强留你了。”沈琼莲亲送胡善围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宫墙拐角时,她却定住了,回头,目光正好和沈琼莲撞在一起。
  胡善围觉得不对劲,这一切太巧了,从遗落的金七事开始,就像……有人故意设计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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