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沐春说道:“不用你操心了,燕王刚才连放三只鸽子,得了三分彩帛。”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铜铃响动声,由远及近,铃声分三个层次。
  难道……沐春飞奔出去,看到王宁捧着三份彩帛去御前谢恩。
  放三只鸽子的很少,只有三人。宗室里,只有燕王和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中了三箭。
  宁国公主是马皇后亲生女儿,梅殷文武双全,相貌英俊,也出身勋贵名门,其叔父是汝南侯梅思祖。
  由此可见洪武帝挑选女婿之严格,什么都要最好,尤其是出身。
  正因如此,王宁知道自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在射柳时毫无保留,全力以赴,皇上封了他为永春伯,大明最年轻的伯爵,他必须用实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王宁去御前谢恩,和站在马皇后身边的女官胡善围只有五步的距离。
  随着王宁越走越近,胡善围心跳不由得越来越快,指甲狠狠的掐着手心,强迫自己要冷静。
  她暗骂自己无用,连《琵琶记》都能狠心推荐到御前,教坊司重新谱了管弦之后,皇宫每天都要演几折,她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逐渐平静,到现在,她再看《琵琶记》时,已心如止水。
  方才比赛,她注意力都在沐春身上,王宁出身太一般了,根本没有可能入选。但王宁接连放飞三只鸽子,站在身边的怀庆公主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时,胡善围发现自己的修炼还是远远不够,她是个红尘中的俗人,有些东西,她还是在意的,无法用毅力克制。
  王宁越来越近,胡善围看到怀庆公主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缘尽了,情断了,分手了,为什么还会痛呢?
  旧日情人,此时也心心相通,王宁越走越近,马皇后身边两位女官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却越来越不敢直视了。
  宛如前方是一把长刀,插入他的心脏,他越是走近,插得就越深,心越痛,但是他不能停,还要保持淡定从容。
  他在北元枢密院潜伏四年,练就了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隐藏他的心思,此刻这项技能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四拜谢恩,动作优雅自然,毫无生硬之感,暗骂自己多愁善感,王宁可以做到断情绝爱,就像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面对曾经为之心悸过;为之付出所有的感情和热情;为之漫长的、似乎一生的等待;为了无妄的爱情、螳臂当车、以己之力对抗世俗,和父亲反目……
  种种过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难道此情真的无计可消除?
  就当胡善围手心差点掐出血来时,王宁谢恩完毕,离开了看台。
  胡善围心中一叹,刚刚松开手,她又发现怀庆公主的目光正在追随着王宁的背影而去。
  在胡善围眼里,王宁冷静的可怕。在王宁眼里,胡善围同样淡定得令人心碎。
  前方如刀,看台如熔炉,心脏在滴血,身体在熔炉煎熬炙烤,她身姿如松,站立在皇后身边听候差遣,紫袍红裙乌纱帽,自信从容,对他的到来不为所动。
  “宁郎”、“宁郎”!脑子里有无数个缩小版的胡善围甜甜的叫他,宛如心魔。
  谢恩完毕,王宁退下,他捧着彩帛回到大帐,正好碰见了出来看他比赛结果的沐春。
  一见沐春,王宁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尽情发泄出来,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冷嘲热讽,说道:“我随便一射,就放了三只鸽子。”
  沐春技不如人,输了一局,嘴上不服,“你别笑的太早,还有一场划龙舟。”
  沐春回到帐篷,发现彩帛只剩下一份,徐增寿没了踪影。人财两失,沐春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谁叫人家有个绝世好爹呢?投胎真是太重要了。
  最后一场是划龙舟,中原端午节最最古老的比赛。
  狭长的龙舟,一共有九艘船,一艘船十个人,八个划船,一个在船头击鼓,一个在船尾掌舵。依然是抽签决定去那艘船。
  候选人抽签的时候,怀庆公主去了洪武帝身边耳语了几句,洪武帝道:“你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怀庆公主撒娇,“父皇,我就想去玩一下,他们都忙着划船,谁会留意我呀。”
  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洪武帝还是愿意宠着女儿们的,他点头容许了。
  怀庆公主在看台上消失,换了男装,出现在河边,拿着“丁”字签,和王宁划一条船。
  沐春抽到了“丙”字签,甲乙丙丁,正好两条船并排而行。
  沐春一肚子坏水,心想划龙舟是集体对抗,光他一个人出力是不行的,一艘船,十个人,他也无法控制。
  如果赢不了王宁,也得想法给他使用绊子,让他知道做人不要太嚣张,放三只鸽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沐春双眼咕噜噜乱传,瞥见刚刚偷了他彩帛的徐增寿也抽到了“丙”字签,和他一条船。
  徐增寿自知力气小,给人拖后腿,于是自请站在船尾掌舵。
  沐春心里有了主意,过去和徐增寿耳语了几句,“……事成之后,我不追究你偷我彩帛,还把另一块彩帛也送给你,如何?”
  自从戒了赌,徐增寿是个快要闲出屁的纨绔,闻言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众人拿着抽签依次登船,九条船在宽阔的秦淮河河面一字排开,各就各位。
  一声鼓响,狭长的龙舟犹如弓弦上利箭,笔直向前进发。
  王宁只顾着弯腰划船,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参赛者,怀庆公主怔怔的看着王宁宽阔的脊背,和他划船时腰间肌肉的起起伏伏,她似乎能够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除了父皇,她从未离一个男人那么近呢。
  九艘船势均力敌,彼此咬的很紧,赛程过半,几乎还在并驾齐驱。
  是时候了。沐春故意把船浆撩高一些,这是他和舵手徐增寿的暗号。
  徐增寿会意,他故意装作手滑,将船舵往右边打过去,船体从直行转到了左斜行,前行速度自然变慢了,一下子落后了“丁”字船半个船身。
  前方鼓手对徐增寿大叫:“船舵往左,把方向调直了!”
  “好的!”徐增寿装作手忙脚乱,把左当成右,继续操纵船只,往“丁”字船拦腰撞去。
  龙舟狭窄轻盈,只容得划船的一列人坐着,这样才行的快,蓦地被拦腰一撞,顿时翻船了!
  徐增寿猛地将船舵打直,他们的船继续前行。划龙舟翻船是常事,上船的人都会游泳,不会游泳也会有同伴去救,不用他们操心。
  一想到王宁落水,沐春心中大快,他只顾着划船,并没有看见船翻之后,岸上以毛骧为首的锦衣卫纷纷如下饺子似的跳秦淮河。
  船翻的瞬间,王宁憋气入水,在水中睁开眼睛,他发现有个人像一只搁浅的鱼在陆地里胡乱挣扎,越是挣扎,沉的越快。
  王宁便知此人不会游泳,他浮上水面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底发现了被水草卷住双腿的“旱鸭子”。
  王宁在水底捡了个蚌壳,割断了水草,然后拉着旱鸭子往上潜。
  游到岸边,此人先是猛地咳呛,而后哇的一声,双手捂住胸膛大哭起来。
  王宁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你生在江南,怎地连游泳都不会?既然不会游泳,你报名参加龙舟赛作甚?真是自不——”
  自不量力。最后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王宁发现哭声不对,太过清脆,再看过去,此人咽喉没有喉结,衣服紧贴在身上,纵使此人双手抱胸,也能看出身体轮廓依稀是个女人。
  这时毛骧游了过来,上岸时顺便脱了飞鱼服,盖在此人身上,对着发呆的王宁疯狂使眼色,低声道:“快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救了个人。”
  王宁不明所以。但毛骧曾经是他的上司,毛骧说的话一定要听,于是王宁立刻离开了原地。
  黄昏,秦淮河。
  除了“丁”字号船,其余八艘全部成功到达终点,沐春的“丙”字号船因舵手徐增寿一再搞混方向,撞翻了邻居,导致速度大减,排在末尾。
  翻船的插曲很快被盛大的颁奖仪式掩盖过去了,洪武帝赐给第一名甲字号十人美酒和彩帛,礼官宣布比赛结束,帝后打道回宫。
  众人四拜,三呼万岁后,也纷纷散了,回家和家人团聚,过端午节。
  没有人知道水底下的真相,以为只是寻常翻船落水。却不知秦淮河上,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西六宫,翊坤宫。
  茹司药给怀庆公主诊脉,查看身体。孙贵妃惦记女儿,问:“公主如何了?”
  茹司药说道:“无妨,受了点惊吓,不用吃药。如果睡眠不安稳,微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用开水化开服用即可。”
  床上半躺的怀庆公主娇嗔道:“母妃,我都说了没事,我不想喝苦苦的药汤,母妃非要茹司药跑一趟。”
  孙贵妃狠狠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幸亏毛骧及时赶到,永春伯还没识破你是女儿身,否则酿成大错。”
  怀庆公主躺回去,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脸颊却是飞上一抹红云,心想“酿成大错”才好呢……
  御书房,洪武帝问手下特务头子毛骧:“你去好好查一下永春伯的底细,祖宗三代都要查,还有,他虽没有妻室,但是以前有无相好、有没有小妾或者外室,亦或是在青楼有无红粉佳人,都要摸清楚。”
  毛骧心里咯噔一下,“皇上选中了永春伯?”
  洪武帝点头道:“除了出身不好,其他条件堪称完美。然,他虽不出身豪门,但他自己就是豪门,大明最年轻的伯爵,配得上大明尊贵的公主。”
  毛骧急道:“皇上,永春伯曾经是微臣的下属,微臣对他的家庭了如指掌,往上三代全部死绝了,并没有什么可以查的,但是……永春伯以前定过亲事,后来诈死潜伏北元,斩断尘缘,曾经托付微臣为他的未婚妻另寻一门好亲事,但是他的未婚妻有情有义,坚持守贞不肯改嫁,三年之后,因不肯改嫁和家人闹矛盾,为了生计,被迫考入宫廷,当了女官。”
  连洪武帝都甚觉得是一门奇事,问:“这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是谁?”
  毛骧:“皇后娘娘身边的司言女官,胡善围。”
  作者有话要说:春春:论前夫哥的倒掉
  第75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胡善围,又是她。
  胡善围因献南戏《琵琶记》而在御前留名,洪武帝对《琵琶记》十分狂热,命教坊司用弦索谱曲,每日都有伶人进演。
  洪武帝曾经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胡善围提供了绝好的精神食粮,所以在洪武帝心里,胡善围是个有一双慧眼的女官。
  胡善围升了六品司言后,时常进出宫廷给马皇后传话,渐渐在御前成了熟面孔,洪武帝对她印象还不错,相貌端正,会办事,隐隐还有些官员的威压之气,能够表现皇室的体面。
  未曾想她还有如此离奇的经历,洪武帝命胡善围觐见。
  如果是寻常人,洪武帝早就大手一挥,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碍眼的人彻底消失。
  太监去后宫宣胡善围,毛骧则忙命心腹纪纲把永春伯带到锦衣卫值房。
  王宁还以为是关于他去西北戍边的事情,匆匆赶到,毛骧关闭门窗,说道:“皇上看中了你,想让你尚主,还知道你和胡善围的事情了。”
  如晴天霹雳,王宁连连摇头,“不,我拒绝尚主,我早就决定离开京城,此生不娶妻不生子。”
  毛骧急道:“你以为你拒绝的人是谁?不是公主,是皇上!如果你拒绝皇上的提议,天子一怒,轻则贬官,重则砍头。胡善围也会被你连累,轻则逐出宫廷,夺去女官职位,重则会被皇上处死。”
  王宁不信,“皇上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何况我出身寒微,选我作甚?”
  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毛骧说道:“皇上最终选了你,就有选你的理由,你若问,就是揣摩圣意,要杀头的。你不仅要答应皇上,还要发誓已经和胡善围断情绝爱,反正她爹胡荣早就写了《退婚书》,去衙门过了明路。”
  王宁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难道我违心答应尚主,皇上就会放过胡善围?”
  毛骧是洪武帝心腹,杀人如麻,是一把好刀,知道君王的手段和心思,但他同时对王宁有惜才之心,不忍王宁因抗婚而失去大好前途,大明失去一员将才。
  “是的,你必须欢天喜地的答应,因为这是皇恩,你要识抬举。皇上若问起你对胡善围的看法……”毛骧急的并指为刀,在空气中用力一划,“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你是你,她是她,她有她的志向和前途,她效忠宫廷,你效忠朝廷,各不相干。否则——”
  毛骧说道:“昔日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新寡,为了巩固皇权,武则天赐死了武攸暨的妻子,招了他为新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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