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沈琼莲停笔,怀庆公主将诗献给给帝后。这是一首上乘的宫廷节庆应景之诗,尤其是“肃肃六宫悬象魏”那句,无形中夸赞了马皇后以赵宋贤妃为典范,整治六宫,肃清皇室的功劳。
  胡善围自持没有本事写出这样的宫词,暗叹宫中女官各有本事,天分这种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的。
  帝后当然赞好,厚赐沈琼莲,马皇后尤其爱这首宫词,格外给了奖赏:“沈教习喜欢孙贵妃的引口醪,赏你两坛。”
  怀庆公主佯做生气,“母后,我也有功劳,铺纸斟酒献诗都是我做的,我为何没有赏赐?”
  大过年的,又恰逢燕王妃在除夕夜生了小郡王,气氛越发喜庆,马皇后也开起了玩笑,“这不正在给你挑个好驸马嘛。”
  怀庆公主闻言并不扭捏作态,跟着众人一起笑道:“母后好好挑,我不急。我还想在宫里多陪陪母后和母妃呢。”
  众人皆笑,皇室家宴,其乐融融。
  沈琼莲叩谢皇恩,将两坛引口醪全都分了相好的女官,并不藏私,胡善围也分到一壶,她好奇的倒了一杯喝下,酸甜可口,没有酒味,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好喝。
  胡善围由此明白,其实孙贵妃和沈琼莲喝的不是引口醪,而是那份独一无二的皇恩。
  次日,就是正月初一元旦。
  大明宫廷有三大节,分别是冬至,元旦,和皇上的生日万寿节,这三个节日都要举行隆重的大朝贺礼仪,除了在京官员五品以上都要进宫朝贺外,三大节三品以上的命妇也要进宫朝贺马皇后。
  由于命妇人数众多,负责礼仪的尚仪局人手根本不够用,就从六局一司抽调人手,选品貌端正,身体健康者引领命妇进退——这是个力气活,正月大冷天的站在外头维持纪律,指导命妇进退,身体孱弱的很难坚持下去。
  比如沈琼莲就是尚仪局的女教习,但崔尚仪心疼她还未长成,身量未足,就不用她做这些活计。
  崔尚仪挑了宫正司胡善围,胡善围欣然答应,帮人就是帮己,谁都有求人的时候。上次她负责赐书,也向其他部门抽调人手,崔尚仪派出周司赞,曹尚宫派出刘司言,可惜刘司言不幸遇难。
  宫廷礼仪,唯一的标准就是不能出错,没有通融可言,命妇大朝贺,正是展示皇室威严的时刻,不得不慎重。
  当然,也没有那个命妇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刻搞事情,就是怕命妇们太过紧张,瞎走瞎拜,坏了规矩。
  崔尚仪很细心,将几百个命妇名单做出划分,每个女官盯住三十个人,还事先将负责引导的女官们召集起来开会,在地板上粗略画了坤宁宫的平面图。
  那个地盘站什么人,女官站在那里,命妇们站在那里,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拜,何时跪,统统实现演习一遍。
  能考进宫廷当女官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末了,崔尚仪一拜,“正旦那天,尚仪局就拜托各位帮忙了。”
  胡善围等人忙道:“崔尚仪太客气了,下官定鼎力相助。”
  正旦那天,宫中人五更就起来了,为了迎接节气,只要不戴乌纱帽的宫人都将尚宝局刚刚分发的、用乌金纸裁剪而成、画以各种颜色的昆虫蝴蝶样式的首饰插戴在头上,俗称闹蛾,应时应景。
  闹蛾在宫中银作局工匠的巧手下做的极其逼真,掠风撩草,须翅生动。伺候胡善围的小宫女插戴着闹蛾,提着洗脸的热水,最早来给胡善围拜年。
  小宫女提着水桶站在门外,听着西长街打更的五更一响,立刻瞅准时机,点燃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
  昨晚除夕夜睡的晚,习惯早起的胡善围被鞭炮声惊醒了,披衣开门,“天都没亮,为何一早就放鞭炮?”
  小宫女嘻嘻笑着:“宫中的规矩,正旦五更放鞭,新年红红火火。”
  小宫女伺候胡善围穿衣,裁下一条白棉纸,对折,然后折进交领的领口处,这种纸制护领一日一换,方便整洁,女官代表皇室的体面,对仪容整洁要求极高。
  胡善围起初并不喜欢白棉纸假领,觉得膈脖子,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如果是夏天出汗,每天需换好几条纸做的护领。
  今日要引导命妇朝见皇后,胡善围穿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帽,刚刚穿戴完毕,徒弟黄惟德来拜年。
  黄惟德将大门的门栓拔下来,递给胡善围,“往空中抛掷三次,宫中叫‘跌千金’。”
  没想到大明宫廷有这样的独特风俗,胡善围“入乡随俗”,门栓是一根和沐春手臂差不多的长短粗细的木棍,约有七八斤,对终年握笔的女官而言,比较沉重。
  第一掷,只是一人多高。
  小宫女拍着手,“胡典正掷得高一些,扔的越高越远,今年的官就升的越高哟。”
  一听说升官,胡善围立马来了精神,不只是入乡随俗意思一下算了,她打了一通拳,活动筋骨,第二掷就好很多。
  最后一掷,胡善围在手心呵了呵热气,捡起地上的门栓,她旋转,跳跃,闭着眼,门栓像是长了翅膀,平步青云,嗖嗖起飞,最后居然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
  黄惟德赞道:“老师掷的太好了,学生在宫中多年,还从未听过有人掷的这么高。”
  胡善围也很是兴奋,不过兴奋过后,有些担忧,“怎么去屋顶把门栓取下来?我马上要去内府等候朝见皇后娘娘的命妇了。”
  黄惟德说道:“藏有的是梯子,这事我来办,老师尽管去忙。”
  第63章 珠光宝气
  命妇分两种,内命妇,和外命妇。
  内命妇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公主,王妃等。外命妇是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内外有别,亲疏有别,宫廷三大节日的大朝会参拜皇后的时候,按照参拜顺序,内命妇站在外命妇之前。
  命妇朝见皇后,都是天没亮就在西华门外等候,有些住的偏远的,除夕夜里守岁放完鞭炮烟花,给晚辈发完压岁钱后,就换了隆重的朝服和头冠,坐上大轿往西华门方向赶了,就怕误了进宫的时辰。
  待尚宫局司钥女官分发宫门钥匙,开启宫门后,命妇们进宫,先在内府等候传旨。
  胡善围把门栓扔到房顶,留在黄惟德善后,就匆匆赶到内府等候命妇了,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她还提着考篮,战战兢兢参加女官考试,如今不到一年,她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这些她需要仰视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反而由她来引导进退。
  胡善围拿着名单清点她的队伍。
  分到她手里是外命妇,勋贵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们,尚仪局崔尚仪是个有心之人,尽量将有亲戚关系的夫人们分在一处,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谨,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毕竟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窍门,都不简单。
  胡善围手中名单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个的,理所当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
  蓝氏的女儿就是已经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蓝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蓝玉,大明少壮派青年将领。
  不过,蓝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当年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城,来自山东济宁的胡氏家族,除了胡荣背着女儿胡善围逃到卧佛寺,被道衍禅师所救,其余全部死于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死于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伤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岁,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恸不已,给了常家授金书铁卷,封世袭罔替的郑国公爵位,并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胡善围明明知道,常遇春是开国十大功臣,配享太庙的大人物,对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当年胡家轻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错了队,投靠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导致几乎全族覆灭。
  但,胡善围也是人,她有正常人类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亲死于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围对整个郑国公府,乃至东宫都一种天生的敌视感。
  身为宫廷女官,这种敌视感万万要不得。胡善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指着一个小房间,和颜悦色的对郑国公太夫人蓝氏说道:“外头冷,请太夫人这边就座,郑国公夫人,也请您一道进屋。”
  这位年轻的郑国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的二女儿是周王妃。
  太夫人蓝氏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她保养得当,和儿媳郑国公夫人冯氏看起来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宫廷房屋的门槛都做的比较高,命妇穿戴繁琐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动不便。
  郑国公夫人冯氏伸手扶着婆婆蓝氏跨入门槛,蓝氏侧身避过,说道:“不用,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冯氏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紧跟其后。
  婆媳两个都出身显赫,豪门贵女,骄傲的很,在大朝会之前都暗地较劲,私底下在郑国公府会更加热闹。胡善围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过招宅斗话本。
  朝见顺序是按照诰命等级排位置。
  胡善围手中名单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郑国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来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没有资格进屋,由其他引导二品诰命夫人的女官唱着花名册带走了。
  胡善围继续念名册:“请郢国公夫人、长兴侯夫人、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围手中名单几乎全部都是沐春的亲戚,刚才进去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正在跨门槛的舅妈郢国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继母,而长兴候夫人是耿氏的亲娘,从礼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夺目的九翟冠、十几层的翟衣、肩膀挂着霞帔、腰间的玉带、精致的妆容,满屋子的珠光宝气。
  胡善围眼睛都快看花了,觉得这些诰命夫人都长的一样,清点完手中的名册,确定没有漏下谁,便吩咐小宫女:“上茶和点心。”
  皇宫要显示气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这件屋子里的夫人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为大明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高级武将。
  小宫女们麻利的端上热茶和剔红的攒盒,打开盖子,各种小点心随意取用。
  但三十个诰命夫人们只是做样子,端着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人碰攒盒里的食物。
  吃喝一时爽,入厕就麻烦了,冗长的朝拜仪式,你好意思中途说要去上厕所吗?
  轻则被人取笑,沦为笑柄。
  重则殿前失仪,是重罪。
  进宫朝见,要管好嘴巴。不过饿一顿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团圆饭都吃饱了。
  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屋子里等候的时间里,命妇们互相拜年,亲热的紧,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间明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也似乎都忘记仇怨。比如郢国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国公冯诚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头,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国公夫人见面,两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亲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里和众命妇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亲长兴侯夫人身边,端起茶杯。
  乘着众诰命夫人们互相拜年问候,无人注意到这里,长兴侯夫人将女儿的手轻轻一拍,低声道:“今日大朝会,你怎么能喝宫里的茶,待会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娘,我太累了。每年过年,我都发愁。侯府人口多,外头亲戚朋友关系复杂,单是走礼就够我头疼的了,还要准备祭祀,昨晚守岁,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过年——您也晓得,我们家侯爷最是怜香惜玉,养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这个当家主母打理内宅,忙到四更才歇一会,随后就换了朝服进宫,也就在车里合了合眼皮,我这会子就想喝点茶提提神。”
  沐英喜欢美人,西平侯府已经四子四女,个个都不同母。耿氏这个当家主母表面风光,实则终日操劳,要帮丈夫养那么多小老婆,当一个肚子能撑船的贤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长兴侯夫人夺走茶杯,“待会要从内府走到坤宁宫,那么远路程,你吹点冷风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亲娘面前撒个娇,“我又没个好儿媳帮忙料理家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长兴侯夫人低声问道:“我听说女婿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参选驸马了?”
  西平侯夫人悄声说道:“是啊,外头的事情,侯爷从来不让我碰,他要报就报呗,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长兴侯夫人表情复杂,“沐春要真的成了驸马,为了体面,估摸成亲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儿将来……”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欢的儿子。
  耿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屋子那边的郢国公夫人,郑国公冯氏姑嫂等人,悄声道:“您别总是逼我呀,我当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问问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的确,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体,别说耿氏这个内宅妇人了,就连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继承人,皇上要选驸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
  长兴侯夫人看着满室伯爵、侯爵、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们,暗暗叹气,到底心疼女儿,拿起一块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点干点心,别饿着。”
  耿氏说道:“甜腻腻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谁吃这个……”
  母女两个说了宴会私房话。
  内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胡善围命小宫女端着放着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妇们洗手。
  其实命妇基本没有碰过茶水食物,但还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头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围施了一礼,“请各位夫人随我来。”
  众人整装出发,刚刚出门,外头就八个女轿夫抬着一顶凤轿停在路边,马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说道:“皇后赐郑国公太夫人凤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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