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荀医生来到封栖松面前时,窗外刚好滚过一道闷雷。
  暑热在雨水中蒸腾,封二爷放下了手中的笔:“荀老先生快坐下吧。”
  荀老爷子摆摆手,先去看封栖松的腿,嘴里念念叨叨:“您这腿啊,我保证一年之内给您治好。”
  千山在一旁递药:“就算一年能好,您也得劝劝二爷,别动不动站起来乱跑。”
  “一天是能活动三小时……”荀医生的话因为看到封二爷卷起的裤腿戛然而止,“伤口怎么又流血了?”
  “能不流血吗?”千山憋了一肚子的话,在白小少爷面前不敢说,好不容易遇上了荀医生,不顾封栖松警告的眼神,不吐不快,“先是骑马接白小少爷的花轿,后来又跟着白小少爷乱跑。”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大家都睡了,我也不知道二爷有没有擦药!”
  封二爷无奈地解释:“擦药这种事,自然要等鹤眠睡了。他年纪小,看见这样的伤口,一定会吓到。”
  千山闻言,憋闷地嘀咕:“我看您还是告诉白小少爷真相吧,免得他一直觉得您是装瘸,一点也不当心。”
  “如何说?”封栖松眉头微皱,嘴角的笑意渐渐发苦,“他早已许配给了老三,成婚那晚便被我气晕了过去,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相好的’也是我,怕是不闹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荀老先生适时插话:“不能说,千万不能说!”
  “……当年大爷死得太过蹊跷,咱们府上必定有奸细。二爷借着腿伤,装了这么些年的瘸子,如今好不容易让那贼人放松警惕,若是在白小少爷这一环上出了岔子,岂不得不偿失?”
  封二爷明知荀医生说的是实话,仍旧冷声反驳:“鹤眠不会出卖我。”
  荀老爷子替他换完药,望着狰狞的伤口幽幽感慨:“二爷,您自己想想值不值。”
  “……当年您受伤,是因为三爷。”荀医生直起腰,缓缓整理着药箱,“我不姓封,没资格置喙您的选择,可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封栖松一哂:“我说……老三是我亲弟弟,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更何况他死了,鹤眠年纪轻轻就得守活寡。”
  “所以您在明知道命令有问题的情况下,顶了喝醉的封三爷,进了马匪窝!”荀医生陡然拔高了嗓音,“现在呢?封三爷整天花天酒地,您在轮椅上一坐好些年,值吗?”
  年迈的长者激动起来,浑身都在发抖,封栖松无法与荀老先生辩驳,只能摇着轮椅把人往屋外送:“荀老前辈,您是知道的,我大哥刚出事那段时间,盯着封家的人太多了,我若是公然违抗命令,封家绝对撑不到现在。”
  “……如今我虽伤了双腿,但还有一年就能康复。若在这一年里把府里的贼人,连带着他幕后的势力一并除去,那这些年的轮椅就没白坐。”
  千山替他们推开了门,刺眼的闪电划过了天际,封二爷嘱咐下人送荀医生回家,自己坐在檐下看落雨纷纷。
  浓墨般的云朵在天边翻卷,细雨滑过封二爷鼻梁上的眼镜。他叹了口气,想起白鹤眠提起“相好的”时脸上温柔的笑意,心针扎似的疼。
  把人拴在身边,心却更远了。
  封栖松苦笑着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环顾偌大的院落。
  他的三弟是扶不起的阿斗,得知大哥惨死的真相后,害怕得成天酗酒。若是鹤眠真的成了他的弟媳,就三弟那个德行,能护得住?
  只有把白小少爷放在身边,封二爷才放心。
  他本不是善茬,卑劣的手段见识得多了,自己便也会了,白鹤眠又是能闹腾的性子,若不以“能生”威胁,就算立下十张字据,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封二爷念及此,又提高了声音喊千山:“备马!”
  “二爷?!”千山吓得差点跌跟头。
  封二爷哭笑不得:“不是我骑,是送给白小少爷骑。这天气山道不好走,骑马方便些。”
  千山一听是给白小少爷送马,安了心,喊来警卫员,又派了好些个身手不错的护院一道同去。
  如此安排看起来万无一失,谁知晚些时候,送马的警卫员回来了,说山道上砸了落石,白小少爷打算在洋楼住一晚,天气好了再回来。
  “罢了,还是等天好些再回来吧。”封二爷一直未睡,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疲惫地捏着眉心,“他那花楼与我们隔了山,若不是我腿脚不便,也不至于只能装成花客写信。”
  言罢,喊住了即将离去的警卫员:“这里有封信,你回去以后塞进信箱,切莫让他看见。”
  封二爷身边的警卫员忠心耿耿,得了命令半个字也不多问,等雨小些,又借着微黯的天光往白小少爷的洋楼去了。
  “千山,替我打水。”既然白鹤眠回不来,封栖松也就不等了,他摇着轮椅往床边去,谁知卧房的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
  醉醺醺的封老三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鹤眠……鹤眠!”封三爷醉眼惺忪地盯着封二爷笑,“哥,你抢我媳妇。”
  “你怎么又喝酒了?”封栖松的眉头猛地蹙起,“你知道现在金陵城里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封家吗?”
  封三爷往前跌了两步,哈哈大笑:“你不就希望他们看见我这副不成器的德行吗?”
  “那是因为如今只有警卫队还在金陵城里。”眼见封三爷要跌倒,封栖松忍不住站起来,扶住了弟弟的手臂。
  封三爷瞪着通红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又低头摸他的腿:“我不争气,我不争气!这双腿是我欠你的……”
  “说什么胡话?”
  “当初电报上明明白白写的是我的名字。”封三爷忽而撒起泼,“我不敢去剿匪,所以才跑出去喝酒。哥……哥哥,我是胆小鬼!”
  封二爷早已听腻了三弟的陈词滥调,他把人扶到椅子边,自己撑着墙喘了口气。
  封老三瘫在座椅里,径自难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全家最不争气的……我不孝!哥,你别管我了……我的媳妇你想要就抢走,我不要了……”
  “真是越长越回去了。”封二爷没好气地摇头,“鹤眠与你一般大,经历的事情也不比你少,也没见他成天像你这般自怨自艾。”
  “鹤眠……鹤眠!”仿佛是回光返照,封三爷猛地提高嗓音,咆哮,“鹤眠是我媳妇!”继而脑袋一歪,睡死了过去。
  这一声把千山也给叫了过来,他急匆匆地冲进门,见封二爷站着,吓得连忙把轮椅推来:“三爷怎么又喝醉了?”
  “他心里不舒服。”封二爷不欲多谈,指挥千山把三弟抬走,自个儿刚准备合上门,外头忽而闹哄哄响作一片。
  只听千山大喊:“警卫员回来了!”
  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封二爷刚把眼镜架在鼻梁上,身前就扑来一股雨水的咸湿气。
  “二爷!”浑身湿透的警卫员冲进了院子,“花楼安排白小少爷接客了!”
  第11章 反抗
  “什么?”封二爷猛地抬起头,扶着还没坐稳的轮椅,再一次站起身,“千山,替我备马。”
  “二爷!”千山连忙伸手来扶,被封栖松推得一个趔趄,苦着脸追过去,“咱们坐车吧。”
  封栖松抿着唇冲进雨幕,脚步快得连举着伞的下人都追不上:“山路如何开车?别说了,把我的马牵来。”
  千山阻拦不住,只能恨恨地跺脚,跑去牵马的时候路过封三爷的房间,又被封老三拦住。
  “三爷,我是真的没空与您说话!”千山生怕封二爷等得着急,喊来两个护院搀住封老三,“您歇息吧!”
  “等等……你去哪儿?”封三爷稀里糊涂地往屋里走了两步,不甘心地扭头,“我哥怎么……怎么站起来了?”
  “白小少爷出事了!”千山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被留在原地的封三爷嘴里念念叨叨,不断地重复着“出事了”三个字,等被人扶到床边,忽而跳起,把护院推倒在地,自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雨幕。
  与此同时,封二爷已经翻身上了马。
  “二爷,万一被人瞧见……”
  “这么晚了,谁会看见?”封栖松的镜片被雨水打湿,他毫不在意,直直地望着浓稠的雨夜,仿佛能透过重叠的山峦看见白鹤眠,“开辆车跟着。”
  千山一喜,以为封二爷改了主意,哪知道封栖松后一句话紧跟着来了:“回来的时候,让鹤眠坐。”
  说完,骑着马走远了。
  “二爷!”千山也只好冒雨跟上去。
  又一道沉闷的雷声滚过,暴雨如注。
  白鹤眠将湿透的外衣从肩头取下,顺手把油灯点上。他来得匆忙,没带下人,原本洋楼里养的人没了主人都懈怠了,听见开门声也不出来迎,他懒得教训,自己冒雨去外头找了灯油,如今点上,才看清床上的被子都洇了水,根本没法躺人。
  白鹤眠也不是个挑三拣四的,直接卷起衣袖换了床被子,换的时候听见楼下传来了人声,他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下人在打扫卫生,后来声音越来越响,还伴随着隐隐的音乐声,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哪里是打扫卫生?简直像是在开派对。
  白鹤眠换了身干净的长衫,打开门,刚好撞见端着餐盘的下人,他还没开口,下人倒是吓得惊叫起来:“白少爷?”
  “怎么回事?”白鹤眠见她眼熟,便问道,“家里怎么这么吵?”
  “您……您……”下人瘫坐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白鹤眠起了疑心,扭头往楼下走。
  这不下楼不要紧,一下楼,他也惊住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客厅已经变成了舞池,天花板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彩带,茶几成了放留声机的台子,以前的门房正撅着屁股换唱片。
  白鹤眠这才意识到,这群不长眼的东西当他不会再回来,直接在客厅里开起了舞会。
  “荒唐!”白小少爷气不打一处来。洋楼是相好的包下来给他的,就算荒废了,也不能成为舞厅。
  他一脚踹翻了茶几,留声机滚落在地上,发出一串沉闷的声响。音乐声戛然而止,屋内骤然静下来,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这是谁带来的人?太不讲规矩了。”
  白鹤眠抱着胳膊冷笑:“你们在我家里开舞会,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人群中传来反驳:“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是收到邀请函才来跳舞的。”
  “邀请函?”白鹤眠眉毛一挑。
  门房赶忙凑上来:“白小少爷,您今天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们背着我胡闹些什么呢!”
  “白小少爷,这不怪我们啊。”门房偷偷摸摸地与他耳语,“您往那边看!”
  白鹤眠顺着门房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位体态丰满,满面红光的妇人,他心里咯噔一声,那是他当花魁时的阿妈,负责替他找客人。不过白鹤眠自从进了花楼就有了不露面的熟客,所以和这位阿妈并不熟悉。
  “她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我已经嫁进封家了吗?”白鹤眠眉头紧锁,拎起衣摆,刚欲往阿妈身边走,就被一股大力直接扯进了楼梯下的储藏室。
  门房见状,怕惹事,脚底抹油溜了。
  储藏室里狭窄潮湿,还没有灯,白鹤眠经过短暂的惊慌以后,头皮一下子炸了开来,那个把他拉进来的男人竟然在摸他的屁·股。
  这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你……!”
  像是料到了白鹤眠的反应,登徒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环境太暗,白小少爷既看不清储藏室内的情状,又发不出声音,屋外的音乐声还不早不晚地重新响了起来,他只能张嘴咬住捂在嘴前的手。
  男人吃痛,低低地咒骂:“不识好歹的婊·子,封家的男人都是废物,能在床上疼你?”
  “……爷愿意疼你,是你的福气,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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