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殷楚不知道自己是被这个问题弄得愣了一下,还是被这个笑容闪迷了眼,他停了一瞬,随即笑道:“没有。”
  当日的殷楚是什么样子?虽是调皮些,可却随了昭南王的温润性子。从不像同龄的那些男孩子,非要在小贵女们面前显得自己有多厉害,欺负的小贵女们一个个的直流眼泪。毕竟他也是皇长孙,必然要为自己的弟弟们做些规矩的。
  “真的?”江茗不信。
  “真的。”殷楚沉声说道。“那你呢?小时候被人欺负过?”
  “噗。”江茗笑了出来:“十岁之前我不记得了,但十岁之后,根本没人敢欺负我。”
  “那就好。”殷楚笑得温柔,伸手揉了下江茗的头顶。
  “你干什么呢!”乔靳和飞浮两个人看着这边,见到这种情况,两人同时拍了桌子,站起身来。
  殷楚和江茗同时转头,看向那边两个激动的人,一副要来和殷楚拼命的样子。
  江茗想了想,也转头看殷楚,一拍桌子:“谁让你摸我头的?!”
  ……
  到了夜里再深的时候,殷楚见乔靳喝的有些醉了,天色也渐渐晚了下来,便吩咐了人去备轿子。一顶轿子送乔靳回去,一顶轿子送江茗回去。他又担心江茗安全,便主动送江茗回府。
  轿子从如意居出来,拐进小巷,殷楚站在轿外,江茗坐在轿内,轿柄吱呀吱呀,月亮半圆半弯悬在天上,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两人隔着一布帘子,各自想着心事。
  大抵是从快乐突然进了冷清,谁都有点不习惯。
  过了片刻,江茗突然在轿内开口道:“多谢世子送我回府。”
  殷楚嘴角勾起:“不必。”
  屋檐上面隐隐有人影闪过,蛰伏在黑暗当中,一言不发,只静静的看着这顶轿子走过。时间像是在这个时候无限拉伸,拉伸进了阴影,再从另一头钻出来,消失与存在都无声无息。
  殷楚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沉声对江茗说道:“我就送你到这儿了,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世子请便。”江茗答道。
  殷楚站定在原地,待到抬着江茗的小轿转了个弯,他这才转身,看向屋顶:“既然来了,就别遮遮掩掩了。”
  另一侧,小轿当中,江茗开口轻声问道:“有人?”
  飞浮应道:“有人。十三个,都是功夫不差的。”
  “目标是殷楚?”江茗想到上次殷楚受伤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嗯,应该是。”飞浮补充了一句:“方才这些人一直跟着轿子,我们走了,他们却未曾追上来。”
  远方现今连狗吠的声音都没了,狗也怕恶人,只是不知道它怕的究竟是哪个恶人?
  好似过了良久,江茗终于开口问道:“他会死吗?”
  飞浮如实答道:“不知道。”
  江茗幽幽的叹了口气:“下轿,我们回去看看。”
  飞浮是真的没有料到江茗竟然有这般打算,她连忙摇头:“小姐,不行。这群人尚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什么功夫,何况人数众多,若是我们贸贸然的回去了,出个意外,或是被记下面孔,日后来寻仇,我怎么同乔靳交代?”
  江茗看了她一眼:“风里来浪里去,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几只藏在华京的富贵虫子不成?”
  飞浮无奈,叹了口气:“您是小姐,您说了算。”
  江茗又将手里的帕子递给飞浮,自己另拿了一块带在面上:“做好事不留姓名,别让人看见,遮住脸。”
  飞浮按着做了,江茗塞了些零碎银子给了轿夫:“知道什么叫做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吗?”
  轿夫接了银子,连忙点头:“小姐您放心,我们都是如意居养着的轿夫。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我们都懂。”
  既然是如意居的轿夫,江茗这便放心了,自己带着飞浮转身往回走。
  江茗心里砰砰直打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喝了太多的酒,已经犯糊涂了,还是为了那一年多后会战死的殷楚,亦或是只是为了今晚这一场酒。
  人果然不能吃太好的东西,吃了就会心软,做些出格的事情。
  转过巷口,江茗眉头微微蹙起——这正处于战场中心的、那个以一敌众却仍然显得游刃有余的人,是殷楚?
  殷楚听见脚步,以为是这些人的援军,他一脚踩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肩膀上,将他踹的直接飞了出去。借着这个空档,他看到江茗站在那拐角处,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就算是她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她的那双眼睛,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黑衣人闪了过来,瞄着殷楚上次受伤的左臂挥了过去,殷楚一个侧身,发尾轻甩,擦过脸庞。他又转头看江茗,目光犹如黑夜繁星,亮的让人心惊。
  江茗小声对飞浮说道:“去帮帮他吧。”
  飞浮一撇嘴:“就这么几个人,你看他,还不是绰绰有余。上次在茶馆,这人竟然还装作什么功夫都不会,小姐,你可切莫被他骗了。”
  江茗叹了口气,忙着胡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让你去就去。不管是帮的多余,或是不多余,这人不是咱们票号的大靠山吗?他若是没了,咱们的太和楼怎么办?”
  一听这话,飞浮立刻应了,纵身出去。
  飞浮一来,殷楚反而不乐意了,他趁着空袭,低声问道:“你们小姐怎么办?”
  飞浮掐着嗓子,做出一副嘶哑的腔调:“少废话,快点把这几个人砍了,我还要回去给小姐烧熏笼呢!”
  …………
  江茗回了江府,待到夜里,从寿谦票号传来了信儿,江茗打开一看,嘴角浮现一丝嘲讽。
  莫赫离见靖文帝,不跪不拜,说自己乃是北胡大君之子,两国乃兄弟之国,论起来靖文帝算是他的伯父。你见过有小辈去叔叔家,见了叔叔就跪的吗?什么?听说你们大胤过年的时候会拜长辈?我们北胡不流行,北胡男子膝下有黄金,见了大君尚不用拜,何提父母长辈?
  在旁的几位朝臣目瞪口呆,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那么些道理,但又不对,被憋的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陆湛之站了出来,说皇子方才在外城门所说,踏上大胤的国土,便要遵守大胤的规矩,如今怎得又换了种北胡说法?
  莫赫离冲他一笑,说道:“拜,当然也可以。但听说大胤小辈拜了之后有压岁钱拿。伯父你是送我十万两白银呢?还是给我雍阳关以北划给我?”
  靖文帝一下被气得脸色铁青。那年年给北胡送去的十万两白银乃是他心中痛处,更是为国为君的耻辱,如今再被提起,就像在他胸口捅刀子似的。
  这莫赫离明显就是来找茬的,可靖文帝偏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北胡战力强盛,否则当日也不会签那丧权的条约。他若是敢对莫赫离下手,俨然就是给北胡手上递刀子。
  莫赫离还十分大方的摆了摆手:“既然伯父不舍得,那我就不拜了,以免被人说是强人所难。”
  话题这才被朝臣给带了过去,靖文帝问莫赫离此次为何来华京。莫赫离回道:“听闻大胤要过年了,我尚未见过,出来开开眼界。”
  靖文帝强撑着和他闲扯两句,好不容易觉得差不多了,靖文帝将莫赫离在京期间陪同的差事交给了引进司和陆湛之,洪悟因今日失态,被降了官位,副使柏志仪补上。另命客省权利配合,好好招待这位北胡皇子。
  莫赫离出殿门的时候,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靖文帝:“叔叔,听说京中可以骑马?”
  靖文帝看了一旁的柏志仪一眼,柏志仪立刻会意,拱手说道:“方才皇子遇上了昭南王世子。”
  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靖文帝心里便明白了。殷楚平日行事荒唐,之前有次在京中纵马,自己则为了彰显对他的宠爱,不但没罚,反而下了一道旨意,就让他在京中随便骑。大抵是这莫赫离进外城门的时候,诸臣让他下马,他却看见了殷楚。
  靖文帝轻微的叹了口气,这殷楚,他是杀也不是,留也不是。
  杀了,天下悠悠之口,都要说自己当日是抢了兄长的王位,如今竟然不给昭南王府留条血脉。不杀,殷楚也实在总是让他头痛,时真时假的疯,谁都不放在眼里,惹了多少麻烦,坏了多少规矩。
  靖文帝倒也不算老糊涂,知道殷楚对殷畴的皇位仍有威胁,那些旧日曾经支持昭南王的臣子,谁知道他们究竟是见大势不好的墙头草,还是蛰伏起来,只等着来次重击。
  所以,他才在一次次政局愁苦的时候,派人去对付殷楚。说明不能伤了他的性命,其他随意。好似只有这么一次次的看着殷楚受伤,却又继续荒唐,好似全无感触,靖文帝才能找回一丝安稳的感觉。
  到了后来,这竟然慢慢的成了一种病态。
  靖文帝看向莫赫离,缓声说道:“京中纵马,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够,此事我不能允你。”
  “那为何他可以?”莫赫离问道。
  靖文帝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又琰自然有他的不同之处。”说完摆了摆手,便让莫赫离退下了。
  莫赫离也不多做纠缠,跟着陆湛之等人前去客省,于他分配住处。
  他们方一离去,朝廷上就乱了,方才那些半句声不吭的朝臣们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朝上总的分为两派,萧罗为主的主和派,和江衡为首的主战派。
  萧罗认为如今大胤方经过十年前的那场大乱,元气尚未恢复,不应主动撩拨北胡。不若再过几年,待准备好了,且北胡主动惹事儿,如此这般,于名于胜负皆有好处。
  江衡则大不以为然。当日他驻守边关,北胡虽是强势,但大胤也并非撑不住。北胡战力虽强,但却不如大胤国事丰厚,双方僵持下去,大胤必然要胜过北胡。此时就算北胡攻来,大胤并非不能一战。
  双方唇枪舌战,各自据理力争。萧罗一贯是会揣摩圣意的,又会逮人的错处,一听江衡说出这般话,立刻反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当然先皇与北胡签下这合约,是犯了糊涂?原本我们只要拖便能拖的北胡投降?”
  江衡听他提起先皇,知道他又要构陷于自己,但毕竟是个粗人,心直口快:“朝廷年年给那北胡十万两白银,再拖个几年下去,那北胡更是马肥兵壮,何提我大胤恢复元气?”
  萧罗笑了:“大将军您这是在挑我的不是,还是在挑宰相的不是?亦或是在挑整个朝廷的不是?每年年末,各部都会拟了一年的支出,合拢一年的实账,来内阁报备。六部尚书同丰宰相、我一起商讨。这支出和实账,也年年都是圣上同意了,内侍监掌印公公曹洪这才批红,才能落到实处。即便这般,朝廷年年尚有盈余。你若只挑我一个人的不是,那便不需拿这十万两白银来说事儿。”
  江衡骂道:“有盈余,不代表这银子要白白送给他人。”
  萧罗与其针锋相对:“白白送给他人?这银子保的是我大胤平安,百姓安居,何为白送?难道要送给大将军你的延庆道,让你在百姓中征兵加军饷赋税,边疆战事不停,百姓民不聊生,这才是用到了正地方?”
  江衡听着他这满腔歪理,恨恨说道:“那是用在了外人身上!他日北胡兵强马壮,该当如何?山西大旱,你们竟然将延庆道的军饷拿去赈灾,既然朝廷有盈余,为何不出?!”
  萧罗摇了摇头:“大将军啊大将军,您这说着说着,可是把自己的老底给漏了。我们都知道,这天下太平的时候,武将是没功没赏的。你若要给自己挣功名,便自己去同北胡打罢,我们大胤的老百姓,可不陪你,帮你建功立业!”
  江衡瞪大眼睛:“胡说!江某一生,从小便在沙场征战,命都豁出去了,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何谈为自己挣功名?!倒是你,整日玩弄权术,到了这等时候,竟然还说这些话!”
  萧罗“啧啧”两声:“大将军您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震得萧某耳朵嗡嗡直响,听不清您方才说了什么,劳烦您再说一次?”
  江衡被他这番堵得说不出话,就听见萧罗慢悠悠的说道:“大将军,是否需要萧某提醒您?当日延庆道和北胡交战,北胡是如何一溜烟儿似的,跑到了华京城下?”
  江衡听他这么说,更是气急。当日北胡使用调虎离山之计,让自己以为同北胡大部作战,实际北胡早已经摸清了地形,几纵骑兵突飞猛进的到了华京城下。可就这么几支队伍,竟然能将华京里的那些人吓得求和。
  自己尚在边疆征战,刀头舔血与敌人厮杀,这头却传来议和的消息。那之后他三日未眠,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在何地方。可这事儿是他的错,未能识破北胡诡计。当日皇上欲降罪于他,反而是北胡那莫须齐替他说了一嘴——若不是大胤有江衡,那北胡早已经踏进雍阳关,破城阙碎山河了。
  江衡的命就这样被保了下来,先帝未过多久便驾崩了,靖文帝登基,这才又重新重用江衡,恢复了他往日的荣光。
  想到这儿,江衡便再也说不出话。
  靖文帝看着台下两人这般唇枪舌战,心里烦躁,不欲在这战与不战之上多加纠缠,问了一句:“今日又琰是怎么回事儿?”
  殿内有人见了,便将当时的情景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因怕得罪人,隐去了江宛的名字,只说那是路旁一名普通百姓。
  靖文帝听了,轻轻的冷笑一声:“这莫赫离原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便也只有又琰这种也不讲理的,才能治得了他。”
  萧罗听出靖文帝的语气,便跟着说道:“便也只是嘴上占些小便宜罢了。那莫赫离本就是北胡人,北胡人哪里比的上大胤的谈辞呢。”
  靖文帝说道:“萧罗不可这么说,又琰这也算是立了功劳一件。曹洪,从内务司领了丝绸五千匹去,赏昭南王世子。”
  曹洪在旁应下。
  靖文帝这又转头看向宰相丰忱,问道:“宰相,你来看看,这莫赫离为何要这时候来华京?”
  丰忱对靖文帝一拜,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老臣以为,这莫赫离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闻他在北胡可谓战无敌手,又深受莫须齐的喜爱,这才来大胤,想要立点功劳。二来是向我们示威,他们北胡在我大胤随便走,沿路巡抚竟都未发现。”
  “这兴许是他们的计谋,让我们先自己乱了,惩治沿路巡抚。”萧罗在旁说道。
  丰忱点了点头:“萧右相所说,也有道理。”
  靖文帝:“那宰相认为,如今应如何做?”
  丰忱想了片刻,回道:“以不变应万变。莫赫离不过是北胡诸多皇子中的一位,既不是大君,也无继承之名。吾等便将他当做前来进贺的藩国使者罢了,既不能疏远,亦不能诸多事情太合他的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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