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如果真的是他,见到她现在的样子,大概只会挑挑眉嘲讽一句:“我不在你就混成这穷样?”
  或者“不就是一条筋么,抽就抽了,哭什么,丑死了。”
  也只有没见过他的人才会认错。
  林璇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根本没有封印神识的事,都是你编出来的吧?”
  蒋维扬嗤笑了一声:“你的样子真可怜。”
  林璇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握住剑柄。
  蒋维扬抽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笑:“几百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白龙……”
  他的眼珠转了转:“封印的事是真的,已经到了这个我时候,我没必要骗你。”
  他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我们家族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在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曾经降服为祸人间的魔龙,只可惜杀不死他,只好把他的神识封印在自己的血脉中。”
  林璇屏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
  “柳木鬼,”蒋维扬抬了抬下巴,“死在你鞭子下那个,还记得吧?”
  林璇点点头。
  “他是我先祖的同门,当初屠龙时死的,后来就以鬼身留在族里,看守着魔龙的血脉。根据契约,一旦魔龙降世,他要第一时间把他斩杀,免除后患……”
  好几百年过去了,皇帝不知换了几个,当初围攻白龙的道人尘归尘土归土,真相早已被黄土掩埋,子孙后代也记不清楚了。
  但是柳木鬼还记得,他被当初的契约束缚着,等着那个命中注定的孩子降生,伺机杀死他……
  电光石火间,林璇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柳木鬼的职责是看守血脉,那宋翊丢的那个传家鬼呢?
  如果她也和柳木鬼一样看守着宋家人的血脉,那她的反常行为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可以杀宋翊?因为当初和宋家祖先订的契约有更高的优先级,两者冲突的时候,起作用的是最初的那份——所以她必须杀死带着魔龙神识降世的孩子。
  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她下不了手,也许是和一代代的宋家人相处久了有了感情,也许是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于心不忍……总之她选择了逃离,也许她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承受着违悖契约的惩罚。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带着小蛇神识降世的就是……
  这个念头像一点火星落在她心底的荒原里,刹那间呈现出燎原之势。
  林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她一瓢又一瓢底往心里泼冷水,这件事太不真实,像镜中花、水中月,她连梦里都不敢奢望,只能年复一年地守着根鞭子当念想。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多半是阴谋,有人知道小蛇是她的软肋,故意给她一个希望,等她上钩之后再狠狠地击碎。
  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他真的有一缕神识留在人世间呢?
  是阴谋又怎么样?只要他回来,只要他真的能回来……
  林璇忍不住颤栗起来。
  蒋维扬只是冷眼看着她,嘲讽地牵动了下嘴角:“小时候我爹告诉我,我们一族血脉里封印着一条陨落的神龙,他还说我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
  他轻嗤了一声,继续说:“我们家族世代修道,族老都说我天赋卓绝,身负神力,必定是神龙转世……”
  当初蒋维扬本人还是个孩子,没有判断力,但是既然他们是修道世家,一定知道仅凭这点“异象”是没法鉴定的。
  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她抚了抚下巴问道,“你的魂魄被动过手脚,你自己知道吧?”
  蒋维扬喘了口粗气,点点头:“十二岁那年我爹替我种的,他说我肉体凡胎,承受不住神龙的神识,恐怕会早夭,必须以毒攻毒,这样才能超脱生死轮回,等待正神归位的那天。”
  这套说辞未必经得起推敲,但如果最信任的父母和族老从小这么告诉你,大部分人甚至想不到去质疑。
  蒋维扬接着说:“我爹资质平庸,哪里有这个本事,柳木鬼才是始作俑者,不过这是我成年以后才知道的。”
  林璇点点头:“你知道自己种的是什么东西吗?”
  “魔。”蒋维扬低沉地说了声。
  “不是一般的魔,说起来还是个老熟人,”林璇弹了下金色的剑身,“当初他在南疆闹得很凶,最后就是死在我这把剑下。”
  她顿了顿:“不过你身体里的只是点残渣,柳木鬼骗了你全家,你根本不是白龙转世,他这么说只是想往你身体里种花。
  “所以你的十方境里才会出现他的老巢,他就是在那里被我削成千八百段的,说起来也挺可怜,难怪执念那么深。”
  蒋维扬的表情空洞茫然:“这不是你的执念吗?”
  “死在我手里的魔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吃饱了撑的才会执他的念。”
  蒋维扬刚才一直很镇静,这时候表情却扭曲起来,割了魄的人没有正常情感,但是自尊心还在,他能接受林璇棋高一着,但是不能接受被柳木鬼耍得团团转。
  林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副作用吧?”
  蒋维扬迟疑了一下,然后破罐子破摔似地回答:“一开始不知道要把魄先割去,魔物和魂魄不能融合,很痛苦,后来慢慢尝试才找到了办法。”
  “所以你一直在偷偷用子孙做实验,那些活了两三百岁的人都是你的试验品吧?”
  蒋维扬无所谓地一笑:“失败品,不过他们也不亏,不是吗?本来最多只有百来年的寿命,因为被我挑中多活了一两百年,不是很幸运吗?”
  “失败品”的人生一定充满了痛苦,生活质量更是无从谈起,在林璇看来,这实在不能称为“幸运”。
  刚才她还有点同情这个被亲人坑的可怜虫,但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和柳木鬼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宋家这个旁支的事,林璇大致明白了。
  他们得知自己血脉里封印着白龙的神识,渐渐起了邪念,妄图超脱生死、白日飞升,在柳木鬼的撺掇下搞起了伤天害理的人体实验,事发后被家族驱逐,连姓氏都不得不改了。
  “福佑基金会的背后也是你?”林璇问道。
  蒋维扬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了:“我们这一支子孙凋零,血脉几乎断绝,只好用外人来试验了,外人的效果没有族人好,不过也没办法了,他们觉得自己的血脉受到诅咒,都不敢生孩子,慢慢的这一支就断了香火。”
  他说话的语气不带什么感情,不知道是割了魄的缘故还是天生冷血,也没有分辨的必要。
  舍弃了伪装之后,蒋维扬浅褐色的眼珠里看不见一丝情绪,像冰冷的玻璃珠,他看了林璇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会杀了我吗?”
  林璇:“你既然那么清楚我和白龙的事,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不能杀你,你还有一半是凡人。”所以他才会问得那么笃定。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会把那只魔物撕下来,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至于剩下凡人的部分,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然后下地狱继续□□,我算算……”
  她想了想:“少说也得关个七八百年才能去投胎做蟑螂吧。”
  蒋维扬玻璃珠似的眼睛总算有了点反应,林璇看在眼里,冷冷地道:“你不会关押在普通监狱,你的那些道法全都没有用武之地,死了这条心吧。”
  蒋维扬觑了觑眼:“我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没有。”
  他笑了笑:“你这是在恐吓我。”
  林璇不置可否:“你也可以用情报跟我换一个痛快。”
  蒋维扬静静地看着她:“林璇,这次是我轻敌了。”
  “反正你也没有下次了,”林璇一脸无所谓,手指轻轻抚过剑刃,“我和白龙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别说柳木鬼,宋家祖先也不过是跟着天下道门一起围攻白龙,他们之间的事根本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蒋维扬:“我倒是想告诉你,那人就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痛苦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转眼间,他的脖颈像被强酸腐蚀,出现一个碗口大的空洞,洞的边缘迅速扩大,不一会儿,蒋维扬就化成了一把黑烟,彻底魂飞魄散了。
  林璇一早料到是这个结果,没指望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蒋维扬也明白他这么做的后果,他只是在几百年的□□和灰飞烟灭之间选择了后者。
  比起那个人是谁,林璇更想知道ta有什么目的。
  不过蒋维扬帮她解开了一些谜团,又给她留下更多的疑问,她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指尖轻轻一捻,只听“轰”得一声响,幻境瞬间碎成了亿万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在漫天的光尘中,她看到了宋翊。
  心里好像有根弦绷断了,她整个人一松,神识受的创伤连本带利地叫嚣着要她还——虽然小蛇是假,十方境里她的执念却是真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碰一下就见骨。
  林璇双膝一软,眼前直冒金星,恍惚间有人扶住了她,随即她就跌进了一个沁凉又温暖的怀抱——也不知道怎么会存在这种矛盾的感觉。
  “等等……”她顽强地掏出手机,喃喃道,“还不能晕……我得查下余额……”
  不远处传来吴梁的声音:“别查了,还剩两百五。”
  林璇:“!”
  这回不晕也得晕了,鬼王殿下眼前一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整个鬼软软地往下滑。
  冷血的坐骑还在补刀:“呵,召阴兵,是谁给你的勇气?”
  第89章 89
  十方境里的时间流速果然和外面不一样, 林璇在里面折腾了少说也有几个小时, 但是外面只过去半小时不到。
  宋总第一时间放出火鹰驱散黑雾, 画符造了个临时十方境,把拍摄现场的普通人打包装了进去。
  他对蒋维扬留了个心眼,把他单独隔离开,确保其他人安全之后再一看,原来留在拍摄现场的蒋维扬只是个以假乱真的傀儡。
  宋翊让火鹰循着蒋维扬留下的气息寻找真身的位置, 火鹰在十方境上啄出一道裂缝, 这才让林璇接到了吴梁的电话,也为她暗度陈仓替换十方境提供了便利。
  之后吴梁就到了,因为主人长期不靠谱,他早就锻炼出了卓越的善后能力, 有条不紊地把十方境里的普通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监督他们一一签了保密协议, 然后让他们各回各家。
  这些都是林璇后来才知道的, 她听完余额吐了一口血,立即就不省人事了。
  宋翊赶紧打横抱起她, 一人一鬼一神兽,一起上了吴梁开过来的车。
  鬼王殿下受的伤在神识上,医院是不能收治的, 宋翊只能先让吴梁把他们送回家。
  坐骑全程表现得出奇淡定,一张冷脸活似吊丧, 比起主人重伤, 显然是账户的重创更令他痛心疾首。
  宋翊让林璇半躺在后座上, 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垂眸看看她,忧心忡忡地对吴梁道:“吴先生擅长疗伤和修补神识吗?”
  吴梁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无所谓道:“放几天自己就好了。”
  宋翊:“……”
  吴梁大概是补偿心理作祟,开车又快又野,说话间猛打了一个方向盘。
  林璇被颠得哼唧了一声,宋翊一皱眉,心吊到了嗓子眼。
  吴梁接着说道:“该她受点教训……宋总别担心,她皮实得很,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最近几百年好了点,以前三天两头受伤,比这严重多了,最凶险的一次……”
  他蓦地发现自己一不留神说多了,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多嘴的人,自从小蛇死了之后,叨逼叨的对象只剩林璇,不知怎么看见宋翊就不由自主地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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