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酒精泼在“血嘴”上,手掌条件反射地抽搐,连医生也皱起眉,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仅是眨了眨湿漉的眼。
  “柏先生呢?”他木然地问。
  “在处理努兰的事。”楚臻紧拧着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医疗组在,不得不将话咽下去。
  努兰。
  这名字像一条奢华亮丽的丝巾,看似轻盈无害,可当它被叠成一条绳的时候,足以杀人。
  他就险些被这条“丝巾”杀死。
  手掌撕裂得太厉害,得缝针。好在游轮上医疗设备完善,连紧急手术室都有,医疗组细致处理好他的手掌,正在这时,柏云孤出现在门口。
  医疗组和楚臻识趣地离开,套房只剩下两人。
  秦轩文直起身子,视线滚烫,却没有立即开口。
  屋里所有灯都开着,亮堂到刺眼的地步,柏先生站在一丛光芒里,轮廓被打磨得极其深刻。些许阴影落在那双深沉安静的眸子里,浮光掠影一般,溅不起分毫波澜。
  秦轩文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左手,手指很轻地抽了一下。
  方才感觉不到的疼现在总算是涌出来了,缝合处像有许多颗小心脏在跳跃,疼痛密密麻麻地散开,连手腕都在颤抖。
  他轻拧住眉,右手将左手手腕握住,顿感无奈。
  上次也是这样,腹上的那道伤疤往日明明没什么存在感,见到柏先生后,被柏先生抱起来后,却忽然隐隐作痛。
  这必然是心理原因。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所有感觉、情绪都被无数倍放大。疼痛也好,欢愉也好,皆是刻骨铭心。
  柏云孤深长的眼一扫,视线在他左手上略一停驻,然后走近,食指勾住他的下巴。
  他的喉结滚了好几下,嗓子像是被从胸膛蹿起来的烈焰烧灼了,显得喑哑低沉,“您要惩罚我吗?”
  柏云孤的目光极为柔和沉敛,“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我……”他是坐着的,只能仰望面前的人。他坐得很端正,脊背像插了一把锋利的剑,而这把“剑”却往前倾斜着。
  “我一时冲动打了努兰。如果不是明久及时赶到,我也许会拧断他的脖子。”他声音渐轻,冷汗在灯光下折射出内心的恐惧。他湿漉的眼睫颤了颤,抿唇,喉结再一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驳,“但是我不是故意将他推进锅里。我……我不知道他会跌进去。”
  努兰后背的烫伤触目惊心。脸与脖颈上的伤迟早会好,可那片原本雪白玲珑的背是彻底毁了。
  他开始结巴,眼珠频繁转动,眼神轻飘,右手不经意地捏成了拳头。
  他在害怕。
  “我知道。”柏先生却是淡然地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摩挲,然后转到他后颈,揉按抚摸。
  他辨不出柏先生是什么意思,却被揉得很舒服,从出事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与肌肉都缓缓卸了劲,一种难以形容的酥麻感从后颈散向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在这种柔软的轻松中出了神,像一只沉迷于主人抚弄的兽,不由自主就将脸颊靠在柏先生的上腹。
  “您不惩罚我吗?”他近乎呓语,贪恋此间的温存,又惦记迟早会到来的惩罚。
  “如果你像上次一样,我会惩罚你。”柏先生说。
  他犯了迷糊,想不起这个“上次”指的是哪一次。
  就这么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柏先生说:“去洗澡。”
  手上虽有伤,但这难不倒一位以伤为衣的雇佣兵。柏先生准许他使用浴池,他浸在温水中,发木的脑海逐渐风平浪静,才渐渐意识到“上一次”也许指的是迟幸那件事。
  努兰与迟幸很像——柏先生口味单一,唯喜欢这样身世优越、身段娇柔的美人。今天的事与那一次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上次他对柏先生撒谎了,迟幸楚楚可怜地自责他,他一句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因而挨了惩罚。今日他向柏先生喊了出来,将那些酸涩的苦楚、叫嚣的绝望全都剖开,赤丨裸又难看地扔在柏先生面前。
  血液好似在血管里倒流,沸腾的气息直抵咽喉。
  既后怕,又庆幸,还有几分虽然很轻,却沉重如山的欣喜。
  柏先生是相信他的。
  他说出来了,柏先生就愿意相信他,不再惩罚他,还温柔地哄了他。
  眼眶忽然红了起来,连瞳孔也泛起血色。仿佛剧烈的跳动已经不能满足那颗雀跃的心脏,要将血的颜色投射在视网膜上才肯罢休。
  这份认知令他手足失措,站起时小腿发软,身体在浴池里轻轻晃了晃。
  主卧开着灯,柏先生在里面。
  他穿着衣裤分开的棉质睡衣,最上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来到主卧外的沙发上。
  他打算睡在那里。
  “进来。”柏先生却说。
  他有些紧张,那闷痛的伤疤提醒着他——柏先生也许会看见。
  主卧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柏先生穿着纯黑色的真丝睡袍,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眼半眯着,面容阴豫而又华美。
  他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步步靠近,直到小腿贴在床沿。
  柏先生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上来。”
  他心跳如雷,乖顺地来到床上,既期待即将发生的事,又担心暴露衣料下的那道伤疤。
  柏先生需要纾解,纾解的方式不仅一种。
  他犹豫分秒,吻了吻柏先生的手背、手指,接着身子向下伏去,吻到下腹时,脸庞却忽然被托住。
  他停下了动作,睁大双眼,与柏先生目光相接。
  转刻,柏先生握着他的手臂,将他从下方扯了起来,一个翻身,随手关掉了那盏昏黄的床头灯。
  黑暗降临,海风灌入,他在翻天覆地的浪潮间,攀附着唯一的依靠。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游轮停泊于港口,努兰由特殊护理间转出,被一架医疗直升机接走。
  秦轩文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幕,双眼被风吹得眯了起来。
  努兰远远地等着他,眼神说不出地幽怨愤恨。
  时间往前推半日,当他们在那蒸笼般的厨房里剑拔弩张时,谁也没有想到提早从游轮离开的会是努兰。
  恃宠而骄,恃爱而狂,恃身份而跋扈,恃地位而自信。到头来,留下来的却是卑贱的“狗”。
  努兰脸上的肿未消,脖颈上还圈着致命的勒痕,整个人狼狈又狰狞,嘶吼着:“你凭什么站在那里?你不配!”
  他怔了几秒,而后转过身去,将那些破碎又恶毒的咒骂抛于身后。
  这场丑陋的冲突以努兰的离开告终,他望着海天一线,心悸难言。
  昨夜柏先生太过温柔,他的妄行非但没有被惩罚,反倒得到了奖励,简直像一场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他颤栗着说了梦话,“柏先生,我能不回l国吗?我能一直留在您身边吗?”
  许久,黑暗中,他的额头被亲吻。
  柏先生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像是从美梦里惊醒,用力抓住了柏先生的手臂。
  “我在,别怕。”又是那样醇厚低沉的声音,又是那样令人安心的话语,柏先生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拍着。
  思绪倏然被拉回幼时。
  他做了噩梦,梦里的天是血红色的,像是被人用血和炮火胡乱抹了一把,周围枪声不绝,子弹倾泻,“叔叔”们在他面前被爆头,白红相见的黏稠液体滋了他满脸。
  母亲尖叫着——跑啊!快跑!给你父亲报仇!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大腿和腹部被子弹打穿,浓血一股接着一股往外涌。
  他忍着剧痛在钢铁碎片与尖石上爬动,头颅却被人一脚踩在砂石中,眼睛被刺瞎了,脸被划烂了,连嗓子似乎也废了。
  他不断挣扎,眼泪流了满脸,明知这只是噩梦,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直到被人抱住,后背被人抚摸,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我在,别怕。”
  是柏小少爷。
  血红色的世界被破开了一道亮光,那道亮光越来越盛大,终于驱散了束缚着他的硝烟与血腥。
  他哭着醒来,一头扎进柏小少爷怀中。
  卧室灯光温暖,柏小少爷笑着拍他的背,用尚且青涩的嗓音安抚:“阿崽,你只是做了噩梦。现在没事了。”
  时空的手翻覆,柏先生的嗓音早不似当年,但奇异地,他竟是在漆黑中看到了当年那一拢柔和的光,再一次被那声“我在,别怕”安抚。
  “别赶我走,让我留下来。”他像个孩子一般蜷在柏先生怀里,“我听您的话,不对您撒谎。我已经知道要对您坦诚……”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而柏先生只是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四日之后,游轮抵达l国金融港。
  第四十二章 我却仍然
  短短一周,明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轩文取得的证据在单於蜚手上成了一柄寒光毕现的剑,剑尖直抵明弋善的咽喉。
  雇佣兵团在公海上黑吃黑的事并不少见,火并之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各牟各的财,尸体抛入汪洋,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但当明衷书带着“货”进入海关时,却被当场捕获。
  明弋善一脉涉嫌走私军火、冰丨毒,纵然是明家掌舵人明靖琛,也无计可施。而明家的靠山——傅姓政客落马,明家老二明厢合行贿、非法交易被捅露,明家独女涉黑……一系列事件几乎击沉了明氏这艘巨舰。
  明氏乱了,被单於蜚亲手搅乱。
  明氏要倒了,单於蜚的机会终于到了。
  l国,金融港。
  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挺拔男人站在高楼之上,同样的颀长身段,同样的冷薄气场。
  不同的是单於蜚西装里搭配着白色衬衣,系一条纯色领带,手腕上戴着价格高昂的表,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如今的身份相符,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修饰。
  而柏云孤则要随意许多,深灰色衬衣敞着衣领,未系领带,常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不知所踪,倒是手腕上多出一串佛珠。
  西装配佛珠,显然不像那么回事,但佛珠挽在这个男人手上,却是出奇地合适——洒脱、出尘、闲适,好似用得上所有夸赞之辞。
  没人提及一周前那场并不友好的通话,柏云孤一句“你倒是算无遗策”已经让硝烟尘埃落定。
  “你打算回c国。”柏云孤漫不经心地看着落地窗下的繁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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