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风寄娘笑起来:“看来副帅心里已有了图谱。”
雷刹道:“我原先只疑七分,王梁氏这么一闹,我却有九成的把握。”
风寄娘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看一缕发丝拂过雷刹绯红的唇,他似是无喜无悲……然而,他分明又有几分悲凉不快,她问道:“副帅深厌此案?”
雷刹默然不语。
风寄娘轻轻地叹了口气,世上尽尝八苦,只是,有些人却是如浸苦汤之中。
“对了,多谢副帅的七返糕,改日定当宴请副帅还此一礼。”
雷刹别过头,挑刺道:“尽是些花名头的淡酒,听着好听,只没什么好味。”
风寄娘展颜而笑,福身赔礼:“是奴家失礼,不曾思虑周到,届时,请副帅好酒,如何?”
雷刹更不高兴,嫌弃道:“我不是阿弃,别拿我当三岁稚童哄骗。”
清风徐过风寄娘水漾的双眸,带出层层涟漪,她慢声道:“副帅多心了,奴家岂敢。”
许是察觉自己可笑的计较,雷刹过分好看的脸上,染了不自在的红,这分鲜活的红消减了他的阴郁尸白。
余晖中,他似是被上苍所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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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一过,沉闷的晨鼓声声传开,城中百坊两坊渐次开了坊门,食肆炉火光明,伙计店主已经在那备食待客,各家的奴仆也已摸黑起身,喂马的喂马,烧水的烧水,街上武侯仍在提灯巡逻,一众商贩走卒与旅人脸带倦意,行色匆匆。
孟娘子拿一袭冬日的披风将孟小娘子兜头兜脸裹了个严严实实,三辆马车停在院外,田婆粗着嗓子指使着几个脚力将一些家什装车:“放得牢靠些,当心路上颠了。”
黑奴啊啊几声,比划着手让孟娘子母女先行坐在马车中。
斛斛用手扒开披风,求道:“阿娘,我坐前头看景。”
孟娘子伸手又将披风裹好,笑道:“天都没亮,哪有景可看?残秋天凉,当心冻着,等出了城,出了太阳,我们再看两道的秋叶,可好?”斛斛点了点,听话地随她坐进马车中,缩成一小团,偎进她的怀里。
阿扣怕她闷,扮了个鬼脸,道:“都快冬天了,树叶的都掉光了呢,只看枯枝叉。”
斛斛噘了噘嘴。
孟娘子搂着她,安慰道:“阿扣逗你,冬日若是下雪,千树万树银装素裹,也是好景。等过了今冬,来年春来,老树发了新叶,阿娘带你看嫩绿万点。”
斛斛眉开眼笑:“明年看春景。”
稚童的欢笑伴着车轮吱呀声,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孟娘子掀开车帘看了看泛着一点白的天际,再看了看官道上往来行客,轻出口气,嘴角一抹恬静轻快的笑意。
阿扣小声道:“还有一些路呢,娘子早起,不如靠着歇会。”
孟娘子道:“路上颠簸,只怕睡不着。”话虽如此,她还是拥着斛斛合目小寐。
车队又走了一程,东方渐白,孟娘子猛得一惊,坐直身,感到车辆渐慢,终于停了下来,她将斛斛又抱得紧了一些,强自镇静地问道:“怎停了下来?”
阿扣也是不解,道:“奴婢看看。”她说罢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赶车的黑奴勒住躁动的马,瞪着前方拦路的,苦于不能说话, 着急地比着手,让对方让开,见阿扣出来,着实松了一口气,“啊啊”地指着拦路的一行人。
阿扣满心满腹的疑惑,咽了口口水,:“雷……雷副帅?”
车里孟娘子听见这声“雷副帅”,闭了闭眼,只感秋寒潮水般地涨上来,倾刻将她淹没在其中,连骨子里都透着无边的寒意和凄惶来,她无意识地紧紧抱着斛斛,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牢牢里嵌进自己的怀里,深藏在自己的血肉中。
“阿娘?”斛斛从披风中探出脸,伸出爪子一样的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的潮湿。她真起身,一点点拭去孟娘子的泪,“阿娘,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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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与单什、叶刑司二人拦在了道前,问道:“孟娘子,你带着恶鬼,要避到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还以为这章可以写完的……估算失误,要到下一章了。
第42章 凶宅(十四)
厚大厚的披风将孟小娘子一层一层地裹在里面, 她显得那么小, 那么得稚嫩,那么得易碎, 她仅露在外面的眼睛,黑而亮,无辜懵懂, 如同初生。
“斛斛在车里等阿娘, 可好?”孟娘子用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抚着的背,笑道。
“阿娘!”斛斛紧紧地拽住她的一根衣带,像是一只将要失去庇护无处可去的小兽, 努力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措着对着宽广无边的天地。
孟娘子又笑了起来,柔声安抚:“斛斛听话,阿娘去去便回。”
斛斛这才松开细瘦的手指, 披风厚茧似得裹在她的身上,她低垂着头,乖乖地坐在那, 偶尔,她会抬起头, 侧着耳朵,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的眼里有了天真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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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等人见过各种案犯,凶残的,歇斯底里的, 无可奈何的,故作镇定的,虚张声势的了,却极少像孟娘子一样,平静地与他们对峙。她身量不高,有点瘦削,她年岁尚轻,眼角因死别忧心有着浅浅的细纹,她不过一个深宅妇人,哪怕夫君故去,一力支撑着梁柱,她看上去显得那么柔弱,纤细的手腕怕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
“孟娘子,你不应助纣为虐。”雷刹道。
孟娘子直视着雷刹,慢慢地道:“奴家幼时,家中曾养过几只鹅,羽翅洁白,身姿优美。春来水暖,母鹅下了几个蛋,孵出一窝幼鹅,它带着它们觅食、戏水,常将它们负在自己背上在池塘里欢嬉,幼鹅常藏在母鹅翅下睡觉,寸步不离得跟到东,跟到西,偶有失散,便嘶鸣叫唤,左右找寻。”
“有一日,母鹅又带着幼鹅去附近池塘戏水,有几只恶犬拦路,幼鹅惊恐万分,寻求母遥庇佑,母鹅展开双翅,奋不顾身地阻拦,纵被恶犬撕扯得翅断腿残,拼着一死仍将一群幼鹅护送到水中。幼鹅争先恐后地下了水,母鹅倒在岸边,做了几只恶犬的腹中餐。”
“奴家不解,问阿娘:为何?阿娘答:母之天性。”
“奴家其时年幼,仍旧不懂,恶犬何其凶残,尖齿利爪,瞪眼流涎,人尚避之,何愧一只鹅。”
孟娘子不知想起什么,唇含浅笑:“后来,奴家执礼成昏,为人妻,为人母,方知其间的理所当然。”
她对雷刹几人道:“副帅,奴家是斛斛的母亲。”
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头看了眼马车,眼中满满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躯是我的骨肉,她之魂灵,我之所爱。她是我的女儿。”
“孟娘子,她不过恶怨化身,你的亲女说不定就是……”
“副帅。”孟娘子皱眉打断雷刹的话,“斛斛有不足之症,我与夫君抛万金求医,许天命难违,斛斛仍是 一日比一日虚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夭之命,连奴家的娘亲每来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愈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亲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后,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纵使费尽心血,耗尽家财,都不能将她留在人世。”一滴泪顺着孟娘子的脸颊滑下坠落尘土中,“奴家抱着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诸天神佛,万千邪鬼,想着……盼着……幸许再抱一会,斛斛便会重新醒来,动动手脚,唤声阿娘,抱怨汤药太苦……”
孟娘子顿了顿,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她道:“然后,斛斛真的醒了过来,奴家凑近她,倾耳听她轻轻浅浅的鼻息,看着她慢慢启开眼睑,露出黑石子的一样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着。”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过忘川,过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儿,可她又是我的女儿,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残阳透过窗棂,有如描金。”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脉相牵。”
“上苍怜我,终将女儿还与奴家。”
雷刹怒问:“齐家三十多人,谁怜?”
孟娘子一愣,飞快地眨着眼,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眨了回去:“斛斛什么都不懂,她不过稚童。她的生父为救子,亲手掐死了她,她母亲在旁哀泣却狠心不救,任之由之,过后也不过将她装在箱中垫一床小被埋于院中,谁知斛斛并没死,她只是一时闭过了气,然后在几尺地下的箱中醒来……鸟筑巢于树,得一庇所,子依附于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气,语气颤抖,“她不该有怨?不该有恨?”
“斛斛初时颇为康健,笑笑闹闹与一般幼儿无异,然而一载过后,斛斛的身体又开始差下去,她不喜汤羹饭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担心,常常强撑着在我膝下承欢。”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终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饭食,怨尸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摇了摇头:“齐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时斛斛强颜欢笑,奴家便带着她去郊野游玩散心,有贵人惊马,斛斛为救我,耗尽余力。”
“母鹅尚知为幼鹅觅食,何况奴家。”孟娘子道,“齐家本就贪婪下作,以卖女为生,与众邻交恶,乞索小童讨得几枚钱,齐大见了都要仗着力大强抢过去。”
单什哼了一声:“孟娘子善心,还特意挑了恶人喂与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闻,又道:“奴家让阿舍偷偷潜入齐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师提及邻宅,齐大果然被诱,没多久就举家搬至隔壁。”
“副帅,一切是奴家所为,斛斛是无辜的,她不过懵懂幼儿,便如无知幼鸟,母鸟衔食而来,她便张嘴待哺。”
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尸体。”
“怨鬼的尸骸早就不在齐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殓 。”雷刹看向马车堆着箱笼,“不知是装在哪只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视着雷刹,退后几步:“副帅,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条生路?奴家保证,带着斛斛避入深山,远离城郭乡野。”
雷刹沉声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们从来没有生路。”
孟娘子刹时泪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静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拼着身死,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阿娘!”斛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投入孟娘子的怀里。
孟娘子接住她,紧紧纳入怀里,眼泪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脸上,斛斛抬起手,认真地为她拭去眼泪,黑沉沉的眼中是滔开的恨意,她猛地转过头,瞪着雷刹几人:“你们让阿娘落泪,你们该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动的斛斛,眼看着她双眸转成血红,本就枯瘦的脸更显嶙峋,细密的毛发从指尖顺着手臂直蔓生到额头,犬牙交错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锐钢硬长黑的指甲。她灵活地脱离了她的怀抱,四肢着地,护在她的身前冲着雷刹几人咆哮。
阿扣几人吓得了尖叫出声,马匹躁动地扬起四蹄,用力挣脱缰绳,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单什与叶刑司会意,双双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间各坠着一个佛铃,佛音连响。雷刹却直冲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辆马车,马惊后,箱笼从车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惊,奔向一只箱笼,以身作盾拦在跟前,“别伤她,别伤她。”
雷刹道:“孟娘子,暂不谈齐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尸终会化为魃,届时万人为葬。”
孟娘子想要反驳,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万人里为母者几何?为子者几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听到母亲哀泣大为着急,无心恋战,不顾身中几刀,瘸着腿跃到孟娘子身前,她想为她拭泪,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将它藏到了身后,毛脸上透出一点委屈来,她急唤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着她身上的伤口,心惊肉跳,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污,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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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蚂蚁,捡了落叶,弄了一手的泥,她总是笑斥几句,汲水洗净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细细帮她擦干水渍,爱怜地点点她的额头,道:“才好点,又来淘气。”
“阿娘,那蚂蚁搬了好大的一条虫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逗着虫蚁的?”她嘴上斥责,却由着她拉着她去看一窝蚂蚁在树下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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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一点点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污,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满头满脸的尘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丑陋的面貌,放心钻入她怀里。
孟娘子紧紧地抱着她,抬起头看着雷刹,嘴角抖动:“可另有……”
雷刹摇了摇头。
“斛斛?”
斛斛窝在她的怀里,戒备地看着雷刹几人:“阿娘别怕,我护着你。”
“你……”孟娘子笑问,“斛斛,阿娘说什么你都听阿娘的?”
斛斛歪着脑袋,然后点了下头。
“阿娘要你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