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陈星本想问他点事,但想到人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问都不迟,便又与谢安、王羲之等人聊了几句。谢安见天已全黑,于是说:“好了,大家赶紧抓紧时间,先歇会儿,三更开始还得逃难呢。小师弟,师兄送你回房去。”
陈星便知他有话想说,或是想见项述,却见王羲之也笑着起身,跟在谢安身后,不一会儿,谢玄也来了,曾经与他们一同出使洛阳的桓伊忙完了军务,回到厅堂喝了点茶,便跟着他们。
陈星:“???”
于是陈星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谢安只与桓伊闲聊,王羲之则感慨寿阳这么好风景,可惜又要毁于胡人之手。陈星心想你们不过是想找项述,这么气势汹汹地跟在自己后头,反而像是打架来的。
陈星卧室外的庭院里,却是满院光华,谢道韫把一盏灯交给项述,项述则抬手,挂在树梢上。
“哇!”陈星看见整个院里挂满了灯,五光十色,漂亮至极,比元宵节时还要璀璨。院中摆了几张榻,榻上又有茶几,几上摆满鲜果与点心。
“来啦。”谢道韫笑道。
项述站在树下,朝陈星望来。
陈星:“你们在做什么呢?!过节吗?”心想你们这是打算弃城逃命,于是把好东西都拿出来暴饮暴食了吧。
“给你祝辰啊。”谢道韫笑盈盈道,“等了三个月,你家武神总算回来了。”
项述已洗过澡,特地收拾过,换了身藏青色的文武袖袍,双目明亮,看着陈星,说:“是今天罢,我没记错?”
“不是今天也按今天过了。”王羲之笑道。
“是的。”陈星眼眶湿润,没想到战乱之时,尚有这么一小片天地与其中的温情。
“今天你的族人都在这儿,”项述在榻上坐下,侧头朝身边的陈星说,“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陈星十分开心,却说不出话来,而后答道:“本来就不是。”
谢安、谢道韫、谢玄、王羲之、桓伊等人各自找地方坐了,与他最亲近的冯千钧、肖山却没有来,拓跋焱则已经死了。想到这里,陈星不由得又有点难过,却知道此刻千万不能败兴,便笑道:“谢谢你们。”
“天驰今天十九岁了。”谢安笑道。
“是啊,”陈星说,“十九了。”
谢道韫说:“明年就二十了,可以及冠了。”
陈星“嗯”了声,说:“及冠礼上,届时再请大伙儿来。”
众人于是都道好。
王羲之说:“咱们十九岁的时候,都忘了在做啥。”
桓伊说:“想必是腰畔佩剑,满天下到处找仙人,死皮赖脸,只求拜师学艺罢。”
众人又忍不住笑,谢安打趣道:“没想到呐,找了一辈子,居然在这个岁数上,找到了大驱魔师,还陪着他一起庆这个生辰,命的事儿,当真说不准。”
明日苻坚就要带领百万大军,夷平寿阳,此刻众多事却仿佛被他们抛到了脑后。项述打断道:“喝一杯罢,我敬你们一杯,这三个月里,谢谢你们照顾陈星,以后也还要麻烦诸位。”
谢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说破,陈星一时也没听出来。只见项述提了壶,斟酒,亲自分发到他们手中。
各自举杯敬酒,饮下之时,谢道韫眼里却仿佛带着少许泪水。
“道韫?”陈星问。
谢道韫随手擦拭了下,笑了起来,摇摇头,说:“青儿如今,想必也已投胎去了。”
“投胎转世之人,”王羲之忽有所感,说道,“我们还能找到吗?”
陈星想了想,而后答道:“我不知道。”
天脉于苍穹之中横亘而过,地脉万年川流不息。寿阳城外是苻坚的百万大军,寿阳城中,则是花灯璀璨,就像在神州的心脏之地,照亮了这黑暗长夜中的整个世界。
“不过,”陈星想了想,又道,“老天既然让人投胎转世,这一世再记不得上一世的人,无论如何执着,也找不到下一世的人,想来终究是有其原因的。你只要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仍然在,还活得挺开心的,不就好了么?”
谢道韫于是点了点头,谢安说:“小师弟,给我们分说分说罢。”
陈星看着满院花灯正在出神,闻言一怔,答道:“分说什么?”
“头顶的这片天,”谢安有感而发道,“与脚底的这块地,大伙儿可是有好久好久,无暇再去谈玄论道了。”
王羲之说:“小时候,我总以为道是能弄明白的,长大以后却渐渐觉得,道也许是弄不明白。可是啊,到得如今,我又有了那么一丝期望,兴许所谓的‘道’,随着年纪渐长,自己会慢慢明白,只说不清楚就是了。”
“这就是孔丘说的‘五十知天命’么?”陈星笑道,继而想了想,说:“从师门中所学到的,关于‘道’的内容,不多,大多都是在学‘术’与‘器’。所谓‘道’,我觉得就是这一世界,世上所活着的苍生,以及我们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一切,它们的所谓‘本相’罢?这所谓‘本相’,包括了天命,却也不只有天命,大体说来,不过是从哪里来、是什么、要做什么、到哪里去。这些事……如果大伙儿不嫌我啰嗦,聊聊也好,明天过后,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说说说。”谢安马上道。
“愿闻其详。”王羲之道。
桓伊本想起身去安排军务,听到这里,却也忍不住继续听着。
陈星清澈的眼里倒映着璀璨的繁灯,稍稍侧过头,看了眼项述,笑了笑,朝众人开始分说自己于师门中所读到的。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陈星缓缓道,“万物化生,双目化为日月,又有天地间的第一个‘一’,化作龙神,暌目为昼,瞑目为夜,推动天地脉开始轮转,于是有了时间……”
这夜,陈星开始缓慢地讲述,从盘古开天讲到不周山坍塌,再说到三皇五帝,以及数千年前结束山海之世的一场大战,众神归隐,再到牧野一战时,神州归于凡人,犹如将所有人抽离了本世,站在光阴的流动中,注视着神州大地的兴亡与浮沉。
片刻后,他又开始讲述天脉与地脉奇异的相连、世间魂魄的聚散、众星辰奇异的力量、妖族的内丹与人族的秘术、早已消失的天地灵气。
最后,满院寂静,陈星坦然道:“什么是世上的‘本相’?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罢?虽然听了这么多,依旧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我倒是觉得,本相就是‘无相’,花是花树是树,这些是确定的,而本相呢,它与生俱来的本质就是没有定论,也不会有定论,在我们的心里,是我们所坚守的那一点点东西,它和整个神州大地,甚至天地脉,都是一体的,却又在我们的灵智里,所以才是‘道’的所在。”
“就是那盏心灯吗?”谢道韫说。
陈星笑着说:“心灯是它的‘形’,而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盏心灯,不只是我有罢,否则为什么大伙儿今天都会坐在这儿呢?”
陈星的意思很清楚,汉人们乃至远在建康的司马曜,对江山依旧怀有尊严,哪怕情知必死,亦竭尽全力一战。就像苻坚南来时,风雨飘摇的暗夜里的一盏灯,同样在照彻长夜,光耀四野。
而陈星也始终觉得,不仅朱序,谢安、谢玄、王羲之、项述、冯千钧与肖山等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为之坚持的东西。
正如三魂七魄,始终朝向那点明光,一旦刹那光华闪耀,心灯便会燃起,指引他们的一生。
“我给大家弹琴听罢?”陈星忽然想到,去搬来琴,拨了数下,悠扬婉转的琴声响起,正是那首浮生录,大伙儿便安静坐着听,唯独项述起身,进房。不片刻后出来,拿着羌笛,在陈星身后长身而立。
羌笛与古琴之乐同起,古朴琴音与沧桑的羌笛声相绕,那首《浮生录》较之他们曾经所奏,却又有了不同,犹如在一道滔滔长河之中,历经人世几许风雨,沧海桑田。
曲声停,众人俱轻轻吁了一口气,十分感慨。
“好了,”桓伊说,“老头子们也该走了,留点时间给他们独处罢。”
余人便纷纷起身,谢安说:“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后门来集合。”
项述点了点头,人散了,余下陈星与项述并肩坐在院中榻上,面朝满院的花灯。从项述回来到现在,他们还没好好说过话。
“喂,”陈星笑道,“怎么一直在发呆?想什么呢,护法?”
“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聊驱魔的事?”项述说,“我答应你,一定会把他们救回来。”
陈星说:“你找到王子夜藏身的地方了?”
项述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陈星明白了,说:“好,我不问。”
“但是我身体已经好多了,”陈星说,“明天我想,咱们离开寿阳,就不必跟着他们南撤了,不如……”
项述眉头深锁:“我刚才说了什么?”
陈星忙道好好,不想项述刚回来就吵架,今天看见项述,他无论朝自己做什么,陈星都绝对不会生气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我好想你,”陈星忽然笑着说,“醒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慌张极了。”
“这三个月里,”项述如是说,“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原本应该留下照顾你,这样你至少不会昏睡这么久,但衡量利弊,我还是得去。”
陈星:“为了……算了,没什么。”
陈星本想问为了找蚩尤的藏匿地点么?但这么一问,势必又要聊别的了,只得忍住。
“我还去了一趟华山,”项述说,“去了你与你师父住过的地方。”
陈星诧异道:“你居然知道那儿?”
“谢安石告诉过我地点。”项述答道,“我去看了一眼你长大的地方,你师父是不是常年生病卧床?”
陈星哭笑不得,说:“对,离开华山时那里乱糟糟的,都没有收拾过,你是想找点驱魔师们传下来的古籍么?”
项述自言自语道:“在那里长大,还要照顾师父,很孤独吧。”
陈星本想笑着打趣几句,说“还行”,但仔细想想,自己短暂的一辈子总是这样,偶尔说句实话又能如何呢?
“是啊,”陈星终于承认道,“挺寂寞的。”
项述说:“今天看见朱序时,我又想起你离开华山,来到襄阳,找到我的那天。”接着,项述径自起身,走到花灯下,抬头看着花灯,眼里带着莫名的意味。
陈星也因与朱序的再会,而想起了那天,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找到我,把我从牢房里带出来,”项述背朝陈星,淡淡道,“并非只想让我当你的护法,对么?你最开始,是将我当作陪伴你一生的人,无论这一生是短暂也好,是漫长也罢。”
“你终于明白了啊。”陈星有点伤感地笑道,“所以那天当你说,你不想当护法的时候,我还挺难过的。但这错最开始在我吧,因为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项述站在院里,稍稍转头,认真地看着陈星,花灯的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陈星怔怔地看着他。
项述的侧脸在星光下英俊无比,比陈星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好看,但他的眉毛始终拧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坚定的温柔感。
“星儿。”项述忽然说道。
当项述说出“星儿”的那一刻,陈星瞬间就脸红了。
“你……”陈星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会让你死的。”项述认真道,“不会,你不会死。”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陈星哭笑不得道。
项述却道:“因为其实你心里不想死,而且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如今你听懂了吗?”
陈星听到这话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在这四面上下都是一片漆黑、万法归寂的长夜里,就像看见了一道破天的光芒——他们说,他是一盏灯,而在此时此刻,陈星却觉得,项述才是绝望的黑夜里,照向他的那缕光芒。
“是的。”陈星终于承认道,“如果有希望,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做许多事。但如果未来不可避免,我只希望我的离开,能让你、肖山、冯大哥、谢师兄……还有许多人,好好地活着。”
说着,陈星上前,轻轻地抱了下项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项述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然而不到片刻,陈星便放开了他。
陈星低声说:“可是啊,述律空,我骗了你,骗了你们所有人。”
项述:“……”
陈星抬头看着他,说:“我只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项述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点惊讶,只安静地看着陈星。
“因为岁星,”陈星说,“岁星每一次来到世间,只在人间待二十年。虽然我也从未亲眼证实,但古书上都是这么记载的,师父在我刚满十六岁那年便告诉过我……我曾经也心存侥幸,可随着魃乱,我越来越觉得……”
项述答道:“你终于愿意说出口了。”
陈星一怔,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濮阳为我查出了真相。”项述答道,“为了确认,我特地去了一次你师门,找到你们留在门中的书籍。若记载属实,你活不过明年的生辰,从现在开始,是你生命里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