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那女扮男装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叫顾青,常听千钧说起你二人,说不得也要见一面。”
  陈星笑道:“空了还须前去登门拜访才是。”
  顾青出身正是江东孙吴时期“朱张陆顾”四大家之一,虽已改朝换代,本地士族之名却依旧十分响亮,只听她斟完酒,又道:“两位何时愿来,送个信就是,与家兄定扫榻相迎。”
  冯千钧又朝两人解释道:“顾贤弟与谢安的侄女儿谢道韫,乃是同窗,年前回建康后相识的,都是自家兄弟。”
  项述满脸疑惑,两人几乎可以明显地看出,项述完全不谙此事,更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个女孩,冯千钧睁着眼睛说瞎话要叫“贤弟”。席间一下就变得十分尴尬,陈星一手扶额,朝冯千钧使了个眼神,冯千钧知道自己未婚妻也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便让顾青回去先休息。
  项述:“那不是个女孩?”
  项述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陈星才朝他解释了一通汉人的礼教之防,冯千钧显然是确实将他们当成好友,才会将未婚妻介绍给他们认识。
  项述于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冯千钧道:“方才我当真怕你们说,呃……算了,不提也罢。”
  陈星自知冯千钧之意是顾青长得像清河公主一事,于是哭笑不得道:“冯大哥,在你心里,我们就这么没眼色么?”
  冯千钧无奈笑了,摇摇头。项述却道:“冯千钧,这就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
  冯千钧却苦笑道:“是,我承认,我初认识她那天,一时心意而起,也正因为她长得像清河。”
  陈星明白了,说:“你别理他,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来着。”项述忽然道。
  陈星马上不作声了,免得项述要挟他身上挂一堆铜钱,绕建康跑三圈。
  冯千钧无奈摇头,拈了杯,说:“项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谢谢了,谢谢啊!”
  项述终于拈杯,与他相碰,冯千钧又笑道:“也敬咱们萍水相逢,在缘分的安排下又见面了。虽然项兄弟总是嫌我烦,也不愿见我来着……”
  陈星乐不可支,三人碰过杯。
  “他不会,”陈星酒意上来了,说,“项述是很好的人呢。”
  “闭嘴。”项述道。
  冯千钧蓦然大笑起来,又给两人让菜,陈星吃了点便开始上头了,果然这酒后劲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项述,又瞥冯千钧,听二人说话。
  “青儿原先与谢道韫在朱禁家中学艺,”冯千钧说,“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医仙之名。我在洛阳受了少许皮外伤,回来看病时认识了青儿,于是一见如故。顾家嘛,士族家业大了,勾心斗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儿父亲早逝,随娘亲在顾家,总被冷落。我便将她接到家中……”
  项述道:“于是你就欺负孤儿寡母,预备将她迎娶到冯家了。”
  冯千钧啼笑皆非道:“我仗势欺人么?那可未必,对我冯家而言,顾青嫁过来,还是下嫁呢!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开钱庄的?她若想换户人家,建康城里求之不得的还少了?”
  “挺好啊,”陈星笑道,“项述你不懂,嗯……”说着趴在手臂上,蹭了几下眉眼,接续道:“在我们汉人里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冯大哥,你也别说了,既然两情相悦,就好好过罢。”
  项述一手按着陈星脑袋,让他稍稍转过去些许,陈星又提壶自斟,项述却不让他喝了,将酒壶拿走,示意他吃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渐黑,陈星酒量不胜,先是醉了,余冯千钧与项述边喝边聊。项述依旧一脸冷漠,大多时候都在听冯千钧说话,不厌恶,却也不好奇,仿佛冯千钧所言,与他全无关系。
  “我大哥死了。我又听陈星说,你兄弟也死了。”冯千钧回忆了一番兄长,酒过三巡,叹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项述依旧不答,冯千钧忽笑道:“离开长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哥还在,大嫂也在,大伙儿依旧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项述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
  冯千钧唏嘘道:“我还常常想着,咱们能为他们报仇么?报了仇又怎么样呢?不报又如何?人都没了,忙死忙活的,现在做的这些,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项述终于开了口,说道,“报仇也只是习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么?”
  冯千钧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陈星看得更清楚些,对项述的言谈举止,也早已心下了然。早知道这人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作势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或者说,项述只是懒得与人逢迎谈笑,懒得认真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世人皆虚伪,项述时常流露出那厌恶的神色,分明写在了脸上。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里在骂你,面子上却又朝你笑呵呵的,”冯千钧自顾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在算计你,面子上却又扯着为你好的旗……项兄弟,有时我也真羡慕你……”
  冯千钧抱着杯,伸手过来要拍项述的肩,却被项述手指一弹抵开。
  “正是。”项述随口道,“面上花言巧语,实则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对你那青儿贤弟一般,对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冯千钧睁着醉眼,认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般,对看不顺眼的事儿,统统骂一句‘去他妈的’呢?”
  项述没有回答,把残酒喝完,拎着陈星衣领,让他稍稍抬起头,见陈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预备带他走了。
  冯千钧要拍陈星,又被项述弹指抵开,冯千钧只得改为拍桌子,说:“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陈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冯千钧忍不住朝项述道:“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这关你事?”项述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之意。
  冯千钧无意识地挥挥手,说:“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嘛,总臭着个脸做什么?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项述一手托在陈星肋下,把他调整了姿势,横抱起来,只不理会冯千钧。
  “……你这为了他,连大单于都不当了,”冯千钧在项述背后笑道,“还不想让他知道,瞒了这么久,你也当真有趣。”
  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第54章 寻医┃能找到你,和你在一起,这还不算我运气好吗?
  陈星醒来时,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谢家, 昨夜发生了什么, 已经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最后还有记忆的,是与冯千钧一起喝酒。
  “早。”
  洗漱过后, 陈星穿过天井往正厅里去,先与主人谢安见面,谢安刚下朝回来, 一见陈星, 表情却显得十分古怪。项述则独自坐在厅内用午饭,一瞥陈星, 什么都没说。
  “昨天陛下临时传我进宫,”谢安解释道, “让你们久等了。”
  陈星现在看出谢安的路数来了,却也不揭穿他, 说:“哦?陛下怎么说?钱还出来了么?”
  谢安说:“针对这七十万两,陛下特地颁了一道圣旨,今日就送到冯家去, 解决方式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
  陈星心想你这是奉旨赖账吧……又看项述, 说:“昨夜我喝醉了么?”
  谢安与项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眼神里,海量的信息飞速被交换完毕。
  “我昨夜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点危险。
  项述:“你只是在谢府上大吵大闹了一番,再跳进种莲花的缸里洗澡……”
  陈星:“!!!”
  谢安:“项兄弟想把你拉出来,你还一把抱着项兄弟, 又拉又扯,又亲又……”
  项述:“咳!”
  谢安于是不说话了,陈星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到了极点,“咳咳”数声,而后道:“听说江南有瘟疫?”
  陈星岔开了话题,孰料谢安却并不如何知情,回忆良久,而后道:“年前仿佛是有这么一说,在会稽有过疫情……但早就平息下去了,你是从何得知?”
  谢安原本供职于吏部,而后掌任中书监,责任是统筹北府兵与协调平衡士族、皇权、南渡士人们的分歧,民生之事,反而管得甚少,只在年前从户部听说一二,但他知道陈星既然开口问了,就一定不是小事情,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请户部尚书过来问问。”
  陈星忙道:“免了,我自己调查罢。”
  “昨天陛下提出,想见见二位,”谢安说,“被我暂时回绝了,但若有时间,我是觉得不妨一晤。”
  听到这话时,陈星与项述不由得都有点意外,谢安看样子也知道陈星不想入朝为官。
  “那可真是多谢啦。”陈星笑道,“不过离开建康前,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拜访陛下,否则也失了礼数。”
  项述意外的原因却在于,比起苻坚在北方拥有绝对的帝权而言,南方司马家皇帝凡事都是可商量的,抗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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