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她一边哄着醉鬼,一边悄悄打量了一下江晚晴的脸色,低声道:“爸,您不要这样, 这是我学校的老师。”
  “老师?!”
  醉鬼听见这个称呼, 反倒来了精神, 瞬间一扫刚才爬都爬不起来的烂泥状态,竟然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都没用许璐扶。
  他往前探身,说不清是靠着许璐借力, 还是跟许璐拉扯,一边迷瞪着眼,打量着江晚晴。
  江晚晴不着痕迹地把严天意推到了屋外, 自己站在屋内, 要笑不笑地和这个醉鬼对视。
  许父终于在左摇右摆中保持上了勉强的平衡,顾不上有个逃跑了的小崽子,转而盯住了江晚晴的脸, 开了口:“这么说,你也是他们一伙的?”
  江晚晴眉毛微微一皱,立刻看向了许璐。
  许璐脸色煞白,被江晚晴一看,瞬间露出了一种秘密即将被戳穿的惊惶无措:“爸,您在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醉鬼被顶了一句,立刻不干了,反手力大无穷的甩了许璐一个趔趄,连口条都利索了,“你这个败家丫头!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但是你老子我还没糊涂!”
  他说着,直愣愣地朝江晚晴走了两步,被许璐拦住了,仍然不管不顾地向前倾着身:“你……你们想让我女儿跟你们趟那个烂泥潭子,她是个没脑子的,但别想蒙我!”
  许璐急着要拦,然而一个年轻女孩的力气到底抵不过一个中年醉鬼,几次都被挡了回去。
  江晚晴不声不响地观察了这父女俩一番。
  一个疯狂愤怒,一个遮掩心虚。
  她皮笑肉不笑地轻“嗤”了一声,一句话中断了这父女俩的拉拉扯扯:“您这样无端的指责,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不如您直说,您有什么条件。只要您提的出来,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许璐顿时一愣,不可思议似得看着江晚晴,显然懵了——她不知道江晚晴打得什么主意,又或者,她不知道江晚晴究竟站在谁的立场。
  江晚晴这样突然摆明车马的模样,诈得许璐愣在当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
  许父也愣了一下儿,很快,他那浮肿的脸上一扫方才的气急败坏,换上了一种暴跳如雷的愤怒。
  他双眼通红,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手抖如筛糠地指着江晚晴:“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
  他的指责像车轱辘一样,循环往复且毫无意义,所有吐出的语言,都像病房的煞白墙壁一样,冷肃苍白到没有任何生机。
  江晚晴心里另有一番盘算,面上却神色淡淡:“有话请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好好好……你们的时间总比我们的金贵!”许父被这个态度气得怒极反笑,整张脸都憋红了,“你们……你们要带走我老婆,什么替她免费治疗,这种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无论许璐答应过你们什么!全都不算数!她一个小毛孩子……她懂什么?!”
  江晚晴飞速分析着许父话里的意思,一拧眉,故意转过眼神横了许璐一眼。
  许璐面对她冷如刀的眼神,无声的瑟缩了一下。
  她这个表情也同时被许父看在了眼里,可是下一秒,这个形容邋遢的醉鬼也短暂舍弃了他的醉生梦死,他悍然站起身来,手下动作粗暴地把许璐扯到了自己身后,恶狠狠地盯着江晚晴:“你看什么看?!告诉你……我……我不管什么老师,什么教授……我女儿不会去上你们那个见鬼的研究生,你们死心吧!”
  许璐闻言,难以置信的猝然抬起头,她双手颤抖,几次上前阻止他说话,都被他挡了回去。
  江晚晴就这么看着,不动声色地琢磨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许璐不断闪躲的眼神。
  她停顿了两秒,才缓缓对许父绽开一个冷然而隐晦的笑意,不急不缓地道:“您这是在拿你女儿的前途开玩笑。”
  “前途?!你们……道貌岸然地把她往火坑里推,现在跟我说什么前途?”许父愤然往前蹿了一步,奈何酒精已经麻木了他大部分的感官,这一下之间,他没站住,反而把自己跌回了病床上。
  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坚持着,一把甩开了许璐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扶着病床的栏杆,自己站了起来,全然无畏地和江晚晴对视:“你们觉得,让她上个破研究生,就算补偿了?就能让她闭嘴了?我告诉你!我姓许的不稀罕!”
  许璐眼睛睁大,立刻上去,想阻止许父继续说下去,可许父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宣泄的出口,如何肯停。
  “你们未免欺人太甚了!”许父一边扯着许璐,一边怒道,“许璐脑子不清楚,一松口就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了,但她老子我吃过的盐比你们走得路多!她要是到了你们手下,你们就能随便揉搓她了!她从此以后做事,只能看你们的脸色,她从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变成了被你们训听话了的狗,你们想让她去死,她就绝对不能活!”
  江晚晴闻言,看了许璐一眼,没有吭声。
  许父就当她是默认了,语气更加激怒:“我不知道我女儿在你们手里受过什么委屈,她死活也不肯跟我说!……什么狗屁的‘保密协议’,鬼扯!”
  江晚晴听到”保密协议“四个字,猛然抬起头,朝许璐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许璐的眼神和她一对上,就慌忙错开了,原本因为许父口无遮拦而焦急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灰沉起来。
  许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顾上早就没音儿了的许璐,也没看到江晚晴表情间的变化。
  他犹嫌不足,整个人一脸悲愤:“我没你们这些人这么高的学历,我只知道一件事——这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我们家是穷,我老婆的病是耗钱!但你们别想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们专捡老实人欺负……我看见你们这群人这幅施舍的嘴脸就烦!我们这病就是不治了!我直接去死!也绝不让你们得逞!你们等着!你们……”
  他话音高亢,掷地有声,却被开门声打断了,一句愤恨的反击没说出口,被这么一打岔,慷慨激昂的“尊严flag”,顿时接不下去了。
  去拿输液瓶的护士恰在这时去而复返,正听到“我这病不治了”的威胁预警,左右扫视了一圈儿,面带不虞地数落到:“这又是怎么了?到底还治疗不治疗?不治疗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别在这占用公共资源!”
  许父的神经到底被酒精麻痹得有点儿迟钝,连带眼神儿也有点模糊,直愣愣地朝门口看了许久,也没分辨出这突然闯入的白衣天使是哪路程咬金。
  “治。”半晌没有说话的许璐深吸了一口气:“您给他上针……”
  她话音没落,许父下意识地反对起来:“什么?我不……”
  “爸!”许璐低低唤了他一声,一双削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下摆,“您不要这样了……”
  “我什么样?!”许父看到她这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大着舌头吼道,“老子还不是为了你……”
  可是他没吼完,许璐就猝然抬起头打断了他:“您喝得醉倒在马路上也是为了我?”
  “我这是……我……”没料到许璐还会顶嘴,许父顿时打了个磕绊,“我”也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倒是随即心虚地拔高了声调,“反了你了!你这混蛋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许璐迎面撞上了许父的怒气。
  江晚晴以为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儿又要开始掉眼泪了,而她猜错了,这次,许璐竟然没有哭。
  她看着许父,肩膀依然因为一贯的退让瑟缩而微微颤抖,可是她仍然咬字颇重地怼了回去:“我也想听话,但是在您被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只能靠喝酒来逃避的时候,家里必须有个清醒的人来面对现实!”
  许父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眼神直勾勾地看了许璐半晌,颓然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卸了力,一下子坐在了病床上。
  许璐闭了闭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过去。
  她想扶许父躺下,却被许父一把抓住了胳膊。
  护士和江晚晴同时一愣,以为这醉酒的男人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
  就在两人正准备上前制止的时候,却发现男人憋得通红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泪。
  “璐璐……”许父的声音已经全无气势,庸庸碌碌地弱了下去,甚至带了点儿哽咽,“是爸爸没本事……”
  许璐在原地僵硬了一秒,猝然甩开了许父的手,转身跑了出去,留许父一个人满面萧索而静默地坐在原地。
  他方才那教训女儿又教训江晚晴的硬气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么坐在病床上,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个风烛残年的空壳。
  护士小姐不明就里的和江晚晴过了一个眼神儿,这才稍微放下心啦,走上前收拾残局。
  江晚晴眼看护士给许父输上了液,看着许父茫然地把头埋进医院的被子里——方才那几句声嘶力竭的怒吼,是他靠酒精摆脱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现实后,所剩余的最后一点儿勇气,现在这点儿勇气耗尽了,他就又缩回了酒精浸泡好的外壳里,不敢问世事了。
  他也许曾是个好父亲好丈夫,靠酒精挤出的最后一丝勇气,也用在了维护妻女上。
  可是生活总在无时不刻地挥舞着手中的大棒,试图敲碎一个人尊严的外壳和最坚硬的脊梁。
  有些人挺得过去,有些人挺不过去。
  江晚晴没有停留,转身出了病房。
  她先是看到了一直躲在病房外面的严天意,顺着严天意无声指向的方向,她这才发现,许璐并没走远。
  许璐靠墙而立,江晚晴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整个人脸色发白。
  那句对父亲的谴责显然埋在她心里太久了,此时喷薄而出,却并不痛快,反而让她陷入了另一种愧疚与自责中。
  她表情空白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发现江晚晴尾随而来,整个人突然呈现出了一种紧绷的状态:“江老师……”
  她没说完,江晚晴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不是‘他们’。”江晚晴说,“刚才和你父亲的那番对话……是的,我在诓你。”
  许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表情空白了半晌,随后卸了力一样的,颓然坐在了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江晚晴踱步到她身边,和她并排坐下。
  “你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
  许璐一个激灵,随即又松懈下来。
  “没有。”她说,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好像准备用全身的细胞来诠释拒绝,说完这句话,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半晌,彻底地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没料到她拒绝的姿态这么干脆,江晚晴一时之间竟然有几分无计可施。
  倒是原本站在远处的严天意看了看这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哒哒哒”地迈着两条小腿跑了过来,给江晚晴递了一个“看我的”的眼神儿。
  随即他一派天真地跑到了许璐面前。
  “姐姐~你在哭吗?”
  许璐闻言僵了一下儿,没有吭声,却缓缓抬起头来,在掌心蹭了蹭自己的泪痕:“没有。”
  严天意本想给自己定个“软萌”的基调,无奈一开口软的太过分,把自己恶心到了。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好忍着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火速奉上了那块儿被他们母子俩轮番嫌弃了八百遍的巧克力。
  “姐姐,吃巧克力。”严天意仰着脸, “妈妈说,难过的时候,吃甜的就不苦了。”
  江晚晴:“……”
  我不是,我没有,你这孩子胡说八道!
  可是人类对年龄尚幼的孩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江晚晴不得不承认,严天意这一招儿恶俗却真的管用。
  许璐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看天意的小脸,看看他清澈的眼底,又看看他执着地举着的手,随后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那甜过头的巧克力。
  心里有太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丝甜就能填满了。
  那一点儿甜化进嘴里,她一贯坚持着隔绝的东西,就像突然溃不成军了一般。
  她抽噎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抱住天意,崩溃了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26章 25
  许璐这一哭, 把严天意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就想挣脱。
  奈何他人小身小,那点儿小力气, 在拿他当最后一棵稻草的许璐这里, 堪称彻头彻尾的柔弱无助。
  他那糊了一手巧克力的小爪子都要在许璐身上抹干净了,也没挣脱桎梏, 只能无措地抬起头, 朝江晚晴露出求助的眼神。
  江晚晴却没空理他,她正在思索,怎么样做,才能让许璐对她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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