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归菀身子一颤,被他说的脸刷白,顿了片刻,才凝上更重的一层红云,还尚不知如何反驳,见他已经开始下笔了,半晌,盯着自己那顶绣着兰草的帐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蓦然回神,身子刚想一动,被人拦腰就抱了起来,不意间,归菀扭动时带翻了那座桃形忍冬纹镂空银熏炉,听她一声惊呼,外面秋芙赶紧奔进来,一眼看见归菀是在晏清源怀中,正红着面挣扎,无限娇羞,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一扭头,又跑了出去。
  外间一阵轻微响动,继而窗子底下有了脚步声,又渐渐远了,归菀知道两个姊姊分明是避嫌,也不敢逗留,脑子一清明,已经被晏清源推倒压过来了。
  这个时辰,太阳正盛,天又晴的分外好,即便是冬日,因为打过春了,不再是实打实的冷,隐约自窗子透进来的白光照得归菀面上更柔和,那张樱唇,因为紧张,咬得也更加红艳,一想几天前,也是大白日里,被他肆意折叠,归菀吓得六神无主,拿手去奋力推他:
  “我不要在白天里这样,不要……”
  说着眼里汪着的水色,就成了清澈的两道泪,滚滚横落下去了。
  这个模样,柔弱地更想让人毁了她,晏清源笑了一声,倒真的停了动作,归菀本以为他放过这一回,却见他解了玉带,俯身过来,自己眼前一黑,察觉到那双手在脑后打了个结,还给她试了试松紧,一时更是受到莫大惊吓:
  “我不要,我不要这个样子!”
  晏清源装作听不见,将人重新抱起,往床上一丢,解开挂钩,等床帷低垂,将一切隔了出去,不再有光线进来,才边剥她衣裳,边笑道:
  “还看得见么?一会就想要了。”
  不过片刻,归菀通体甜霜一样的身子呈现在了眼底,她已经哭的喉间发涩,身子不住地战栗着,不知是冷是怕,忍不住蜷成一团,往里缩去,晏清源拽住她一只白皙小脚,就给拉了回来,温柔笑对着:
  “冬日阴盛阳虚,我补你些阳气,不好么?”
  他的气息开始游走,热烘烘的,煨的归菀渐渐发起烫来,眼前世界,也不再是黑的,时而是耀目的朱砂红,时而是繁复的金银错,蜿蜒到天河落处,那里正是上元节秦淮河畔的灯会,烟花不堪剪,璀璨透顶。
  直到鬓发湿透,他胸前滴落的汗珠,同自己的,再也分不清楚,帐子里,慢慢沉寂下来,归菀偏过头,抖个不住,颤巍巍将玉带费力解下,死死掐在手心里,好像掐着的正是晏清源的咽喉。
  等晏清源的目光投过来,归菀无声看着他,嗓子是涩的:“你满意了?”
  晏清源手指拂上她脸颊,鼻间那,还点缀着一星半点的细汗:“差强人意罢,”说着忽附上归菀耳边,暧昧私语低笑,“你明明可以更软更湿。”
  说着不等她羞愤瞪自己,兀自起身,将帷帘挂好,一径走出来,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好,才转身从她身畔取了玉带,对上那双明眸,又是一阵心痒,亲了亲秀眉,发善心道:
  “明日上元节,小晏会带顾媛华出来,你也跟着去看看罢?”
  他笑着捏住她下颌,摇了一摇,暗含警告:“只是,别太招摇,这一回,再敢像上回要人找,我不轻饶你。”
  说完,不忘替她斟一盏茶,递向手间,归菀已撑着身子坐起,这一回,却不接,还在恨他白日里这般不堪作践人,晏清源不勉强她,自己啜了几口放下,眼皮一搭,瞥见案头放了盘蜜饯果脯,问归菀:
  “嫌茶淡了?”
  归菀默不作声,眼中噙着泪,拿帕子一人清理着他留下的泥泞狼藉,胃里一阵恶心,惹得她蹙眉。晏清源悉数看在眼里,笑道:
  “我让她们抬热水进来伺候。”
  他人却不走,挑了颗青梅,含在口中,走向归菀,一揽腰肢低头把青梅渡进了她腔子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吸允纠缠着,归菀明显又被他吓到,挣不开,觉得津液都要淌下来了,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直到一脉酸甜涨满了味觉,颈子后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消失,归菀才透上半口气,呆呆地看晏清源吐出一枚核子,幽暗的眼睛里,露出点戏谑:
  “精神了些没有?”
  归菀只觉两腮发酸,拿帕子掩着面不再看他,盼他快些消失,自己好接着画园子。等外头秋芙两个进来,晏清源真的去了,归菀剩下的那半口气,才彻底透过来。
  每年的上元节,江南的习俗,乡下人家喜蚕祭、迎紫姑,做宜男蝉,城里兴的同都城建康并无二致,各地都有灯会,不过最盛的还是秦淮灯会。后来,会稽大兴灯会,却丝毫不输帝都。
  到现在,归菀都记得如霜明月下,鼓瑟吹笙,花市如昼,绵延不断,目光的尽头,是要接上天路一般,映的人眼中,也是如流星点点。
  真的到上元节这天,比之昨日,空气里更是温暖,仿佛春的气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算算日子,都已过了雨水,指不定现下地气转暖,小虫子都要苏醒过来了。
  归菀既得了晏清源“恩准”,起得甚早,梳洗用了饭,准备出门时,那罗延已带了一干人,在东柏堂门口候着了。
  归菀看到他的刹那,不禁皱眉,他这是亲自来盯着自己。
  好不易提起的兴致,一下便消散了,归菀哭笑不得,那又何必让自己出来?转念一想,我不理会他便是,本要和姊姊高高兴兴聚首一日,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败了机会,如是一想,面上重新提起了一丝精神。
  到了晏府,晏九云也沐休在家,正在媛华的看顾下,临着字帖,听说那罗延来了,心思立马飞了,一转头对上媛华冷若冰霜的脸:
  “赶他走,你忘了上回他要杀我?”
  晏九云一愣,连忙起身握着她手说:“你们是有误会,我也都骂过他了,要不,趁这回,让他亲自给你赔礼道歉?”
  因归菀之故,媛华不跟他计较,轻蔑地一甩手:“我不稀罕,他要是再敢惹我,我就回会稽去!”晏九云听了,慌得好说歹说,总算差不多了,两人才一并出来迎客,各自欢喜去了。
  白日短,消磨得极快,等到黄昏下来,晏九云乐呵呵送进阁几张假面,让她姊妹二人挑拣,媛华随手翻了一翻,无一张合心意,面上冷冷淡淡的,晏九云见她神色不对,立马折身又送进一堆,眼巴巴等着她好歹瞧上哪个,归菀在一旁,略觉尴尬,虽不懂要假面做什么,却也先拣了张,浅浅一笑:
  “我拿这个好了。”
  晏九云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关注着媛华,好不易等她松了口,挑出来了,方欢天喜地抱着剩下的打帘而出,正要交给婢子,见不远处坐在游廊上的那罗延朝他摆了摆手。
  “拿着。”晏九云留了两张,把东西一塞,等婢子下去了,立马扬手示意,朝那罗延笑了笑,明显心情大好。
  那罗延则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许是看出这个苗头,晏九云将假面分他一张,满腹狐疑:“你干嘛那样看我?”
  那罗延“呵呵”假笑两声,没接假面,说一句“我男子汉大丈夫不怕人看”嘴角扯出的笑纹,瞬间没了鬼影,咂摸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心道,世子爷果然有远见,这狐狸精,该杀,要不然怎么把小晏迷得一副昏了头的死样子?
  想到这,故意刺晏九云:“世子爷给你挑好亲事了,是崔中尉本家,你还不知道呢吧?”
  那尾音太重,喷到面上,晏九云头一偏,脸蓦然间涨红了,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是说开春三月吗?还早……”
  这都正月了,往下再说,也不大能说服自己,立刻蔫了吧唧的改口:“是吗?小叔叔他,他还没跟母亲说罢?我都没听母亲提。”
  那罗延“哦”了一声,学着他的语气:“是吗?可世子爷跟崔中尉说好了呢。”
  晏九云一下没了话,怏怏不乐坐在了他身旁,这副德性,看得那罗延又气,又不忍,推搡了两把:“好了,好了,去街上看打簇竹去,”说着,笑逐颜开的,“再看看能偷几件宝贝?”
  衣袖一甩,正要拉晏九云起来,家仆急匆匆赶来,回话说:
  “二公子来了,说昨日冬狩,打了几样野味,捡好克化的,给老夫人送些。”
  “前日不是刚送过上元节贺礼?”晏九云心里忍不住嘀咕,脱口而出,忙吩咐家仆:“请进来呀!”
  “二公子问将军是否要出门,小人说要带顾娘子姊妹去看灯市,二公子就说不打扰了,卸完货他就走。”
  “快,别让二叔叔走,我得亲自跟他道谢!”晏九云从围栏上翻身一跳,快得谁也捉不住,跟着家仆往大门口扑去了。
  等他走远了,那罗延眼里才有些意味深长:既是野味,也不知道哪个能是老人家能克化动的。
  日暮四合,整个邺都却一片火树银花,满街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媛华牵着归菀,只觉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耳朵里也全是嗡嗡的一片乱响,攥了攥她小手,笑道:“菀妹妹,别跟丢了。”
  说着一瞟紧跟的晏九云和那罗延,那罗延东瞅西瞄的,同媛华一碰目光,两相厌弃地避开了。晏九云则戴起了假面,倒显得贼头贼脑的,媛华冷嗤一声,暗想偏走远,让你们急,反正我如今也识得回府的路。
  等挤出最繁闹的一段,媛华的假面,不知几时松动的,刚停了步子,还没开口,“啪嗒”一声,就掉到了地上,须臾的功夫,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毫不留情地踩了个稀巴烂,媛华一看,也懒得去捡,一面笑,一面理了理归菀乱了的鬓发:
  “正好不想要,再去买新的。”
  这一刻,满眼的缤纷世界,百花吐夜,四照含春,许是这人间欢情总是一样的,难能埋葬,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在会稽的幼年时光,在人群里,无论如何,都能寻出些乐子。
  上了桥头,自东往西,满河的莲花灯,飘荡而来,慢慢悠悠铺出个堪比满天星辰的风情图来,引得两个少女,频频倚栏俯瞰,媛华忽然问:
  “菀妹妹,你知道这河里放了多少只灯吗?”
  “多少只啊?”晏九云见缝插针地凑上来,媛华也不理他,掸了掸裙子,扭头说他:“那罗延不是在那边吗,你跟他玩去!总黏着我们做什么!”
  假面后的神情,不用看,也定是失落不已,媛华想了想,语气放缓几分,随口胡诌:“一千五百三十六只。”听他“咦”了一声,媛华拉过归菀,笑道,“你在这和他数罢,我假面被挤坏了,去那边再买一个来。”
  一摸腰侧,荷包却不翼而飞,媛华低呼一声:“不好!荷包被人偷了!”急急得朝四下里一瞅,人山人海的,眼花缭乱一片,哪里还寻的见!
  这正是晏九云大显身手的好时候,立刻拿掉假面,笑容可掬地告诉她:
  “你忘啦?我给你说过的,邺城这上元节百姓们最爱玩两种把戏,一是打簇竹,一是相偷戏,你的荷包定是被人偷去了,不过,上元节偷东西不叫偷,你人被偷去都不……”
  忽然意识到太不吉利,虽是闹着玩,可媛华真要是被偷去了,他可是要发疯的!媛华早听得心烦意乱,他这满嘴的得意劲,所讲的两样,与江南习俗大相径庭,惹得媛华忽起家国之恨,却碍于归菀在,不想牵连她不快,只得强笑道:
  “那你再给我些铜钱。”
  晏九云听她开口要,赶紧掀了掀衣裳,从贴身处,掏出一袋钱来,掂了掂,才一副邀功的样子递给了媛华:
  “我就怕有人偷……”
  话音没落,不知哪里伸出的一只长手,一下卷走了钱袋,丢一句“谢啦!”几步就挤进了人群,红男绿女的一片,转眼找不到人影了。
  “这是抢啊!”晏九云气得要追,却忽然发现拥挤的人群,本吵嚷着往南去,海浪一般,又回潮似的,掉头朝北边来了。灯光映照下,一切纤毫毕现,晏九云正瞧着他们笑脸发呆,不知是怎么了,那罗延此刻忽的冒上来,兴奋地嚷道:
  “世子爷和公主在北边看打簇竹呢,刚传来消息,凡能中者,即时赏帛,这才引得百姓都往那挤呢!”
  熙熙攘攘的欢闹声里,那罗延这几句,清晰地落入归菀耳中,她也揭掉了面具,踮起脚尖,极目望了一眼,对媛华摇摇头:
  “姊姊,他既然在那边,我们不要去。”
  第47章 青玉案(3)
  这份热闹,她是不愿去凑的,头顶身侧,四处都是弥漫的红影,照得她一张面孔,艳胜流光,归菀挤了这半日,身子发热,鬓发间已微微出了层汗,被这热意一蒸腾,忍不住扯了扯领口,满颈子的幽香就漫了出来。
  “不去,菀妹妹,咱们避开他。”媛华说罢,总觉得有目光越过人海,曲曲折折的,定在了这边,可真要去寻,却只能看到一张张乐到变形的笑脸,再往上瞧,是煌煌的烟火,时不时的,炸了满天,真个是天女散花一样,不到人间,却又消逝在夜色的怀抱里了。
  再看那罗延晏九源两个,目光都被北边吸引住了,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过去一般,媛华睨了两眼,上前扫兴道:“我和妹妹要往南边去。”
  话虽这么说,可人潮涌动起来,往南,便是逆流,根本容不得她们要往哪里去,绣履已经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发间的珠花,也不知被蹭掉了在何处,媛华一面护住归菀,一面被后面人推搡着,跌跌撞撞不得不往北边去。
  一时间,几个人虽离得不远,却被人到底隔开来,那罗延奋力一挤,顾不上人家骂他,牢牢守在归菀后头,俨然寸步留心,大声哈着气:
  “陆姑娘,南边是去不成了,就去看打簇竹吧!”
  归菀这时几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被人浪吵的耳朵发疼,北人说话粗声粗嗓惯了,尤其这么个热闹时候,耳膜上,刮钢刀似的,她重新戴上假面,捂住了小耳朵,心下知道这是无法了:
  这么些个人,风雨不透,即便挤到了跟前,也不见得能看得见,退一万步,看得见晏清源,她也不信他能从黑压压一片里辨出自己。
  头顶上,又是一阵阵烟花直蹿上天,在归菀眼前绽开,她心性到底还只是个少女,情不自禁的,又移开了假面,那些绚烂到极致的一瞬,在她眸子里散开,又在她眸子里黯淡,归菀长睫一眨,眉眼便弯了起来。
  一个重力忽从身侧袭来,险些将她推倒,混乱中,不知谁扶了她一把,力道极稳,归菀胸口一阵乱跳,也不知该向谁道谢,等再回神,前面人群里忽发出一声声喝彩之声,身子也不知是被媛华扯了下,还是那罗延撞了下,就被扎进了人堆。
  所谓的打簇竹,正在眼前骤然一阔的台子上。
  那不是晾蚕蛹的竹筛子么?归菀透过一丝缝隙,瞄到一眼,这样东西,在会稽集市上见过,竹篾子编的,功夫要细,可却不是眼前这个用法。
  再看他们,一个个身着小袖小袴,飞来舞去,电光火石似的一般快,也看不清眉眼长相,只觉精壮勇猛异常,归菀不知,打簇竹的,并非汉人,而是鲜卑人中最善者,才能在大将军晏清源跟前炫技争荣的。
  归菀看得发懵,心底忽跳了跳,绕过让人眼花缭乱的身影,想要看看晏清源那尊佛在哪儿,眼珠子转了一圈,终于瞧见一处,两面设屏,倚在那三足凭几间的,被灯笼打着影,轮廓清晰的一个,不正是晏清源?
  即便前面依旧有人身挡着,他的目光,忽的离开身边本正言笑的华服丽人,往这边投来,归菀一颗心,竟像当日再次被捕捉到那一瞬一样,几乎要跳出胸腔。
  可她只露了半张假面给他,余者,皆还被人遮挡住的,等到晏清源似乎冲她又是一笑,看了片刻,举杯示意,似乎在同她调情一般,归菀藏在假面下的脸,一下子烧红,他看到自己了么?
  归菀心底愤恨,扭过身子,正想着找媛华远离这人,在这一出神的当口,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她被人猛得推了个趔趄,随即听见响起一声尖利叫声:
  “快,有刺客!”
  场面一下就乱了,到处呼爹喊娘的,手足乱搡的,归菀顿时激灵灵打了个颤,回首望去,只觉眼前刀光一闪,耀眼的光芒倏地充盈了视野,那些人,腾空而起,要刺杀的方向,是晏清源那里。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遽然,归菀目光生了根一样,被定在那里,无论周围人如何慌乱退散,如何尖叫,媛华几个又去了哪里,她都不为所动,只是怔怔看着,被人推来挤去,脑子里一时空空荡荡,唯有一个事实摆在眼前:
  有人要杀晏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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