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他知道崔不去早已看穿他的目的,却没想到对方看得如此透彻。
  凤霄上前两步,有意无意挡在崔不去前面。
  “前辈设局引我们过来,意在让我们与十三楼互相厮杀,如今,不知你的目的达成了多少?”
  范耘看见他的动作,便笑道:“你受伤了,我没有,现在我想对崔不去下手,你拦不住。”
  凤霄只说了四个字:“大可试试。”
  他今日也许杀不了范耘,但对方也绝占不了便宜。
  范耘还真动过这个念头。
  若能一举把崔不去和凤霄解决,他的目的就达成一半了。
  但他方才与元三思交手,身上也带了伤,若想杀崔不去,就必须先杀了凤霄,以凤霄的能耐,便是受伤,也绝不容被错认为病虎,最终结果很可能是他跟凤霄两败俱伤。
  在天南山密会之前,范耘也曾以为,崔、凤二人之间,面和心不和,固然同为隋朝官员,天子亲信,但逮到能落井下石,推对方入坑的机会,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可他没想到两人在困境面前竟肯放下成见,精诚合作,还能平安无事走出北斗双璇阵。
  既然无法同时把两人消灭,那么出于一时意气动手,就没有必要了。
  范耘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甚是遗憾。
  想通这一节,他索性放开了说,坦坦荡荡。
  “我的确不是真心加入云海十三楼的,如果没有我,你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此处还是十三楼的老巢之一,此番你们不单全身而退,还立下大功,应该感谢我才是。只可惜,楼主说过要亲临,到最后也没有来,此人大恶若善,城府深沉,想必早已对我起了疑心,这次密会,定也是想考验我的忠心。”
  崔不去道:“既然先生不是云海十三楼的人,那应该可以告诉我们,楼主到底是谁,何方人士,背景来历。”
  范耘沉吟道:“你们应该见过他,他曾去过边城,就在段栖鹄被你们铲除的那一次。”
  崔不去下意识看了凤霄一眼,对方也正好朝他望来。
  凤霄脑海里扫过冰弦、燕雪行等人的名字,最后落在两个字上面。
  萧履。
  几乎是同时,崔不去也说话了:“萧履?”
  范耘颔首:“不错。”
  此人风采气度,堪称当代人杰,文从当代名家,武功上也有一手好剑法,只因右手残废,只能以左手练剑,还没法当官,空有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更是分外令人惋惜。
  崔不去对他印象不错,也许是两人前半生都有相似而不同的坎坷残缺的缘故,也许是出自同为聪明人的欣赏,但对他是云海十三楼幕后主使者这个身份,半点也不觉得意外。
  凤霄眯起眼:“这么说,上回我与他交手,他是有意藏拙了?”
  范耘道:“当日我不在场,不过此人天分极高,武功绝不比你低,他若短短几招就输给你,那只能说他的确是有意为之。”
  崔不去蹙眉:“那时他是去解救被段栖鹄掳走的亲人,我亲眼看见被掳的女子喊他七哥。”
  作为云海十三楼的楼主,若连自己的亲人都保不住,还要送给手下去玩弄,那也太滑稽了。
  范耘笑道:“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据我所知,那些女子当时个个被折磨得心智全无,怎么可能在一时半刻间认出亲人,萧履不管喊什么,只要以关切的情状去营救她们,自然都会被错认,若我没料错,萧履根本就没有给那女子清醒多说几句话的工夫。”
  崔不去点头:“的确是我疏忽了。”
  范耘道:“我从前在江南游历,偶遇萧履,当时他身负重伤,贴身竹筏藏于水下,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生死一瞬,是我援手救了他,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从此之后两人便常来常往,他聪明不下于你,凡事一点就透,我的确起了爱才之心。”
  凤霄故作惊讶:“您的爱好可真奇特,不仅好为人师,还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崔不去嘴角微微扯起。
  范耘也苦笑:“你不必挤兑我,此事的确是我看走了眼。当时我只当对方是个天纵英才,却郁郁不得志的名门子弟,对他常常有问必答,毫无藏私,直到两年前,他邀我加入云海十三楼,说三先生的位置为我虚席以待,我才知道,他竟已悄无声息网罗了如此之多的高手,布下这么大一个摊子。”
  崔不去沉吟道:“萧履是南朝人,萧氏又是前朝皇室,人脉亲故不计其数,如今南朝天子陈叔宝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大有英雄用武之地,想方设法渗透南朝势力,谋取南朝皇位,也并非做不到,可我并没有听说云海十三楼在南方做成什么事。”
  范耘:“不错,因为他针对陈叔宝的几次设计,都被我暗中破坏了。”
  崔不去恍然。
  这就说得通了。
  范耘既然为南朝效力,当然既要破坏萧履的布局,也不能让崔不去和凤霄成为最终的赢家,若是萧履跟崔不去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才更加符合范耘的利益。
  崔不去淡淡道:“没想到先生聪明一世,自诩对天下大势了然于心,竟也会做蠢事,倾尽力量去辅佐一个无可救药的昏聩君王。”
  范耘的笑容终于露出一丝苦涩。
  “你想错了,陈叔宝昏无能之至,甚至比三国时蜀汉后主,亦有所不如,我并非不知,只是故人所托,不能不尽力。明知其不可而为之,打从决定做这件事起,我便已有了生前身后,一败涂地的打算。“”
  崔不去:“不知哪位故人能令先生如此折腰?”
  “斯人早已作古,不提也罢。”范耘闭了闭眼,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软弱和沧桑统统掩去,再睁眼时,便又是那个在崔不去他们和十三楼之间游走,两边算计,坐收渔利的诸葛先生。
  “闲话不提,我已经将十三楼如此重要的讯息告诉了你们,作为回报,你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崔不去:“你想要什么?”
  范耘笑道:“你们其中一人的命。”
  他果真是说变脸就变脸,说动手就动手,话还未说完,连笑容也没有一点变化,人就已疾风般卷来,伸手抓向崔不去!
  第126章
  在范耘攻向崔不去时,凤霄几乎是同时出手,掌风掠向范耘后背。
  范耘若想自救,就须得先放弃对崔不去下手。
  但在崔不去眼看攻击步步趋近而下意识后退时,凌厉掌风却化为拂面微风,范耘竟虚晃一招,转而折身扑向凤霄!
  崔不去瞬间明白了。
  范耘从头到尾的目标都是凤霄,因为杀了凤霄,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但若是让凤霄逃离,却会后患无穷。
  凤霄撤手不及,被范耘提前掠至身后,他只能撤掌回身,任凭掌风重重撞上肩膀,另一只手弹出丝弦,迫使范耘后退。
  双方照面第一回 合,凤霄肩胛中了一掌,但范耘也没讨到便宜,他的手臂被蓄满真气的丝弦割出一道伤痕,血渗透了被割破的衣服,很快染红手臂一圈。
  从范耘出手到双方受伤,只在崔不去呼吸之间,转眼二人再次交手,这次便完全撇开崔不去,如狂风骤雨瞬间相遇,迸发惊天巨雷,真气从二人周身鼓荡开来,刚刚经历过一场山雨的落叶被轻易席卷起来,在半空狂舞转圈,飞沙走石,呼啸奔忙,此时若有谁从洞内逃出,还没来得及庆幸,就会重新被这股强大的真气推回去,跌落洞中。
  崔不去只觉一股力量扑面而来,推着他往后退了数步,转眼就退到悬崖边上,若非他眼明手快抓住旁边树干稳住身形,现在不必范耘亲自动手,他就先掉下去了。
  他这也才对范耘的身手有了一个确切的认知。
  范耘其人,博闻强识,胸怀广阔,年轻时周游四方,后来为琉璃宫赏识,延聘为客卿,实际上与琉璃宫没有半点关系,他依旧是闲云野鹤,不受任何拘束,除了范氏后人这个身份之外,武功学识来历,却统统都是谜。
  掌握左月局之后,崔不去曾派人暗中调查范耘,发现范耘与南朝第一大派临川学宫过从甚密,武功脉络,一招一式,虽多有自创改良,但隐隐还能看出临川学宫的影子。
  临川学宫崇尚儒学,宫主皆为儒武双修之名家,毕生以辅佐明主一统天下,恢复汉人河山为己任。
  崔不去捂住嘴,低低咳嗽几声,腥膻涌上喉咙,溢出嘴角,润湿了手指,他毫不在意反手抹去,倚着半人高的石头观战,忍着眩晕欲呕,微微眯起眼。
  “范耘,你苦心引我入局,如今萧履虽未现身,十三楼经此一事,也元气有伤,我对你而言既已无用,何不先杀了我?”
  范耘朗笑:“你不必激我,凤府主乃当世高手,若不先将他击败,我实在不放心!不去,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不收你为徒吗?”
  他一击不中,并未一味强攻,转而步履轻盈,与凤霄周旋,耐性极好。
  崔不去冷冷道:“是我不愿拜人为师,请勿因果倒置。”
  范耘听而不闻,仍是笑道:“因我观你面相,命格极硬,六亲不近,一生注定多灾多难,若有大劫过不去,还会殒命早夭,连累身边的人,谁与你走近,谁便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你这次,不得不孤身前来,可不正是因为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乔仙重伤未愈?”
  这番话看似对着崔不去说,实则却是说给凤霄听的。
  世间芸芸,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除了崔不去这等不受上天眷顾之人,谁敢说自己不信天命?
  就连范耘自己,看遍万象众生,也深知命数所定,非人力可挽回,他甚至曾因故友病重,意图逆天改命,将自己的命数借给故友,可最终也证明徒劳无功。
  崔不去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似一节不肯向风雨低头的劲竹,病体支离下是冷硬至寒的骨头。
  可他自己不在意,难道旁人也不在意吗?
  对敌百计,攻心为上。
  一声嗤笑。
  出自凤霄之口。
  “真巧,还曾有算命的说我天下第一好命,生来就是荣华在手,富贵闲人,就算天煞孤星,也克不了我。老范啊,你都一把年纪了,就别瞎折腾了,现在投降认输,本座还能给你留一条全尸,免得你下了黄泉,还得四处找自己的脑袋!”
  说话间,他一掌拍去,范耘接下,两股真气轰然巨响,二人飞退,范耘神色自若,稳稳落地。
  “我倒是忘了,你出自魔门,比常人要看得更开一些。”
  他既知言语无法令对方分神,便不再废话,剑光自真气中横生而出,陡然荡向凤霄!
  刹那间雨幕重重,烟云漫天,行至中途,烟雨收敛,忽而化为鱼鳞斑驳,点点霞光洒向湖面,残阳似血,漾于冰壶,绮丽冶艳,梦幻迷离。
  凤霄足尖一点,人往后飞起,双袖若羽翅张开,悉数破开障眼法,瞬时风波荡尽,壮阔天青。
  范耘身形未停,剑光随身而动,眨眼已至凤霄身前,剑幕层层堆叠,烟雨被拨开之后又加一层,如阴云笼罩,挥之不去,剑气纵横之处,乱石飞溅,碎叶如雨,将凤霄包裹其中,避无可避。
  凤霄身在战局之中,感受越深,范耘的剑法看似缥缈明媚,却杀机重重,稍有被迷惑,便是自寻死路。
  在此之前,凤霄虽知范耘武功不错,却从未放在眼里,他觉得对方年过天命,却还未在江湖上混出名头,可见武功再好也有限,而且对方在云海十三楼之中,受楼主看重的也是谋略而非武功,玉秀元三思等人堪称一代高手,相比起来,范耘的谋士痕迹还更重一些。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范耘的武功何止不错,饶是以凤霄的自信,也不能不承认,对方武功远在一流之上,甚至已能跻身武学宗师的行列。
  可为何拥有这样武功的范耘,在江湖上竟籍籍无名?
  心念电转,凤霄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天下武功排名出自方丈洲琉璃宫之手,琉璃宫之武林名谱不能说无一遗漏,但起码也是十有八九,范耘既然跟琉璃宫有关系,那么他也可以动用这种关系,将自己的名字从武林谱上划去,加上范耘无意行走江湖,并非江湖众人,与人交手不多,自然也就鲜为外界所知。
  后背传来剧痛,那是刚才他逼出银针之处,无可避免还是伤了经脉。
  但凤霄的手很稳。
  丝弦从袖中飞出时,一端被他握住,另一端则绷得笔直,在剑光之中铮然作响,破开剑光飞虹,碎雨杀幕,弦音后发先至,传入范耘耳中,蕴含内力的音波撞开他的护体真气,冲入耳膜之中。
  范耘似没想到敌人还能聚音成线,化乐为剑,不禁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法镜宗以琴入武,若有琴在手,凤霄现在就轻松许多了,但那把珍贵的余音琴已经被他一根根琴弦拆下来,范耘这等名士若是知道此刻攻击他的武器,出自那把与绕梁齐名的千古名琴,恐怕会气得直接把凤霄乱剑捅死。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的手仅仅是被音波干扰得微微一颤,剑光抖开,又是千万重光幕散开,狂风奔啸大海,聚起波涛如怒,乱云拍岸,再次卷向凤霄。
  与此同时,凤霄也已身在剑光之中,另一只手又朝范耘所在弹出一根琴弦。
  狭路相逢,正面对决,非武功更高,内力更深者能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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