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8节

  彼时她还并不明白山外河滩上那一座座长满了荒草的坟茔,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毕竟,天下怎会有这样奇怪的宗门呢?
  崖山索道横过九头江支流,整片都是崖山的前山,乃是崖山赫赫有名的揽月殿所正对着的方向。
  这样的名门大派,山门前竟立着千堆坟冢!
  无数次从崖山索道经行,或是立于还鞘顶上俯瞰,她所见着,也唯有那些沉默不语的坟茔,却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日:在这迥异于崖山的极域鬼界中,亲眼看见那些本该沉眠在坟冢间的千修英魂!
  人死,剑归!
  可这上千的亡魂,却被永久地禁锢在这陌生的异乡,死也不得安宁!
  跟随着前方的鬼修,见愁一步步向向河岸上这一座为瘴气笼罩的庞大义庄走去。
  地上堆积着暗红的泥土,脚踩过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黄泉涛涛,流淌而过,水声竟像极了那流经崖山的九头江支流。
  离得越近,便看得越清。
  白骨堆积而成的义庄,像极了壁画上所绘的十八层地狱惨怛之景象,更因瘴气的笼罩显得格外阴森。
  那上千暗红的血棺,九成在庄后,一成在庄内。
  血棺都是盖上的,但一眼看去,似乎并不是用什么实际存在的材质打造,反给人一种虚幻的流动之感。
  那颜色,像极了暗红的黄泉水!
  分明是凝黄泉之水为棺,以义庄瘴气为笼!
  义庄前早有十数人在此等候了,看那身上袍服皆绣上骷髅,便知皆鬼王族之鬼修无疑。
  为首的乃是一名长老。
  人站在门口正中央,一身深黑,瘦得厉害,像是骨架外面披了张干瘪的皮,垂皱下来的眼皮几乎盖住了两眼,待众人都来了,才颇为费力地一抬。
  这一瞬间,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这形容枯槁恐怖的老者,双目之内竟森白一片,只有眼白,没有眼仁!
  眼睛抬起来看人时,死气沉沉,黯淡无光。
  修为不低,算起来该是极域的“合道”,十九洲的“入世”,见愁才一见着此人,便觉出了一股森然的鬼气与深重的死气,令人十分不舒服。
  这人修炼的方式绝对有鬼。
  她心下皱了眉。
  但凭借这鬼王族长老的修为,还察觉不到见愁的伪装,只睁着那一双也不知是不是能看见的眼,向傅朝生转过头去,道:“厉寒大人,恭候多时了。”
  傅朝生实也是第一次来此,但毕竟还算是秦广王的判官,对此间的情况还算了解,所以面上平静,只回道:“奉秦广王殿下之命,已然按长老的要求选好了这百余名鬼族中的精锐鬼修,以供长老驱使。战事已起,事从紧急,秦广王殿下那头还待厉某事成后前去复命,所以剩下的事情全权交由长老,望长老从速。”
  “自当如此。”
  不同于先前在酆都城的厉岩长老,这一位鬼王族长老对厉寒并非毕恭毕敬,只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便转过来看向这新来的一百零三名鬼修。
  “都进来吧。”
  众鬼修都有些忐忑。
  他们虽在酆都城,都见过黄泉,甚至都修为不低,算得上有头有脸,但竟从不知道黄泉下游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座义庄,千口棺材!
  那长老叫他们进时,都犹豫了一下,才从门口走入。
  外头的风很是凛冽,然而踏进这偌大的义庄之后,所有的风声都止息了,空气仿佛都不流动,透着几分压抑的窒息。
  惨淡的光线下,上百棺材铺排开去。
  那只有眼白的老者便走在血棺与血棺之间的窄道上,向他们道:“此地之事,向为我极域绝密,你等今日有幸来此的得知,且为此事献上一分力气,可算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造化。这里有上千口血棺,每棺之中皆有一具魂傀。”
  “魂傀”这说法,在十九洲极为少见,但若言“傀儡”,便众人皆知。只不过,在十九洲是以人躯壳为傀儡,是为“人傀”,在极域自然是以魂魄为傀儡,是为“魂傀”。
  众鬼修都能听懂。
  然而此地有上前血棺,岂非有上千魂傀?这数目,殊为恐怖了些。
  见愁听着,却是浑身一震。
  先前抵达此处时种种不祥的预感都成了真,即便只是听见“魂傀”二字都压抑难当,更遑论这老头口吻之中竟隐隐含着几分得意?
  她强握紧了手指,没有发作。
  那长老却浑然不知众鬼修中已混进来外人,还阴测测地笑了一声:“你们要知道,这魂傀还不是普通的魂傀,个个强大无匹,其魂体都来自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里陨落的崖山众修!”
  众人听得悚然,倒吸一口凉气!
  长老却像是抚过某样珍宝一般,用那干皮上堆满褶皱的手掌,抚过了身旁一口血棺,道:“想当年,这还是宋帝王殿下想出来的好法子,可算计谋高超,‘物尽其用’了!你们可不知道,自古来,崖山修士的骨头最硬,便是死了,这上千魂魄也不肯听话。宋帝王殿下,便想出一样奇法,只命人强将这上千魂魄切碎,以业火焚烧之法,灭其魂魄中所存之意志,然后以炼傀术炼之,重新拼凑成新魂,则其力犹在,气若旧魂实为新傀,可乖乖为我极域驱役矣!”
  切碎魂魄,业火焚烧,灭其意志,拼成新魂!
  见愁走在最后面,走在这一口又一口没有打开的血棺之畔,但觉胸臆中一股浸血含泪的悲怒狂潮巨浪一般横冲直撞,要破开她躯壳,化作滔天的剑光,将这洋洋得意的老匹夫斩下!
  眉心里,那半寸血线已悄然浮亮!
  只是旁边一只手,悄然伸了过来,按住了她已掐住剑诀的、紧绷的手指。
  傅朝生转眸望着她。
  虽然并不能真切地体察身为崖山门下的见愁,在此时此刻会有怎样的感受,但即便只是推断,亦可想象该是人所言的“痛苦”,在手掌覆上她手指的瞬间,他便轻易感受到了她体内冲涌着的庞大力量,与那近乎决绝的杀意!
  可眼下不是时候!
  大费这一番周折,要做的不是来到这一座义庄,除去这些魂傀的威胁这么简单。
  是见愁定下的计划,她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那澎湃而磅礴的力量,终于渐渐从指尖消退了,眉间忽现的那一道血线也慢慢地暗了下来,还是隐没于深处。
  连着身体与鲜血都冷下来。
  见愁的面容,平静得让人害怕,只垂了手,淡淡道:“我没事。”
  第510章 再论善恶
  有时候,尤其是像这种时候,傅朝生便会想,他所不能切身感受的人的“痛苦”,与他能清晰感受到的“痛”,是完全一样,还是有所差别?又到底,是“痛”更强烈、更难熬,还是“痛苦”更强烈,更难熬?
  往日只想,却不在意。
  但此时此刻,他竟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来:想要知道,“痛苦”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会像是他身为一只蜉蝣却想要得长生、逆轮回一样吗?
  他这一位故友,便站在他的身旁。
  明明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感知对方,甚至自己的手上还沾着她指尖的余温,可却觉得二人之间好像有一层隔膜。这隔膜既不来自于立场的变裂,也不来自于关系的疏远,只源自于无法体会。
  无法体会,她的痛苦。
  尤其是,方才透露出的危险和杀意,如此强烈,可一转瞬便彻彻底底地压了下去,平静得溅不起波澜。
  这种状态,透着一种更让人不安的压抑。
  仿佛沸腾到极致,便陡然静止了一般。
  在昨日议事厅后,他对自己陌生的状态充满了好奇,也对见愁忽然试探他的举动充满了疑惑。
  但他得不到答案。
  鲲告诉他,“好奇”,尤其是对感受好奇,对身为妖邪的他而言,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
  可,这种状态,为什么意味着危险呢?
  傅朝生总是不很能理解鲲说过的很多话,即便他汇集着蜉蝣一族整个族群的记忆,但里面总归是多天地万物的见闻和道理,独独很缺少与人有关的许多东西。
  他望着她,也慢慢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掌。
  前面那枯尸似的鬼王族长老,还没注意到发生在后方的细节,更半点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依旧向众人叙述着与这一座义庄有关的渊源,以及接下来需要他们所做的事情。
  宋帝王想出的这炼制魂傀的法子,在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同时,更是前所未有的狠辣阴毒,又因为这千修生前修为极高,其魂魄的力量也不弱,所以需要的炼制手段也极为繁琐。
  魂傀拼凑好之后,还要使“他们”听从使唤。
  这便要依赖于强力的驯化和控制了。
  此次从酆都城征召精锐鬼修,为的就是最后的“驯化”和“控制”,所以提前以鉴魂盏检验过了他们魂魄的资质,再命他们修炼控魂术,合格之后才带来此地。
  只需七日,便可彻底炼化魂傀。
  届时这一位鬼王族的长老与负责此次炼化的“厉寒”,都会功成圆满,回阎殿复命。
  在讲解完炼化的要领之后,那长老便直接抬手,拍开了一口血棺。棺中躺着的赫然是一具人形的魂傀!
  看上去,像是名男修。
  可除了那一张脸看上去较为完整以外,脖颈以下的身体,却是破碎不堪!完全与见愁当年在极域鼎争时所见的钟兰陵,别无二致!
  一片一片……
  这一具魂傀,面貌看上去虽与修士无异,可身体完全是由不同人的魂魄碎片拼接而成!
  碎片与碎片间的缝隙,蜿蜒曲折,像是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疤痕!
  见愁站在远处,以心眼观之,悲怆已极,恶心犹甚,只觉像是吞了万千秽物一般,直欲呕吐!
  然而愤怒的尽头,偏是平静。
  她都疑惑,自己怎么还能装出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没事儿人般站在此地,然后看着那长老在她眼前展示如何驯化魂傀,看着那由无数崖山门下残魂碎魄拼凑起来的魂傀在其控魂术下如活人一般动作……
  示范完毕,那长老便随意将魂傀扔回了棺中,又用手一指这义庄内的范围,道:“需要你们驯化的,便是这义庄之内的一百魂傀。在这三日之内,凡驯化魂傀者,若无特令,不得踏出义庄半步,更不得触碰义庄外任何一口血棺。违令者,魂飞魄散!都记住了吗?”
  “谨记长老训!”
  众人听得这严厉的话语,皆心头一凛,纷纷应答。
  随后那长老才将皱巴巴的眼皮搭上,向站在靠后方的傅朝生一拱手,便从义庄之中走了出去。
  厉岩等几位长老于是安排众人各选魂傀来炼制。
  只是轮到见愁的时候,傅朝生摆了摆手,道:“她修为不够,便不必了。”
  厉岩等三位长老顿时了然,知道当日莲照是没经过鉴魂盏测验的,乃是厉寒想让她进,她才来到此处,要来行这炼魂之事当然不合适。只是他们也未免犯嘀咕:这他娘正事不干,还带莲照过来,是来打情骂俏,在这枯燥之地解解闷儿的吗?
  当然这话也就是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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