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肤之痛

  夜色将天幕浸得沉沉的。
  风送来遥远的不知品种的花的香气,混着一点泥土的味道。秦杏忽然想起,今晚预计将有暴雨,是故此时夜空上穿梭的飞行器也较往日少了些。
  她抬起头来,望向成不衍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轻轻笑了笑,邀请他:
  “来楼上坐坐,好吗?”
  成不衍确实是体贴而识趣的人,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自然地提着她那旧日的梦魇跟在她身后,只说了一声:
  “好。”
  客厅里放着一首钢琴曲。
  秦杏上午便已给安吉发去通讯让她晚餐不必等自己,但此时见到她倚躺在沙发上却也不惊异。
  安吉,一向是我行我素的代名词。
  “你回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那杯酒,明知故问般地看向秦杏。秦杏点了点头,给安吉和成不衍做了个简短的介绍:
  “这是安吉,我的室友,这是成不衍,我的——”
  “性伴侣。”
  安吉自作主张地替秦杏说完了这句话,而她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里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尴尬或者歉意。她抚了抚自己栗色的头发,以她特有的那种充满亲和力的声音继续道:
  “我不介意你带性伴侣回来,但是脏东西可不行。”
  她讲出这样讽刺意味十足的话时,面上的神情依旧显得纯和友善。安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秦杏在沙发上坐好,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里新来的客人。
  “我倒是不想。”
  秦杏无奈地笑了笑,她回过头去,对着成不衍点了点头:
  “把他扔在那儿吧。你来沙发上坐。”
  成不衍并不同手里提着的那家伙客气,非常符合“扔”这一字含义地将其撇在地上,随即大步朝秦杏走去。安吉这才分出一点视线落在他身上,很不客气地评价:
  “勉强过得去,掺了一半瓦埃勒的血。”
  “安吉。”秦杏略略挑高了音调。安吉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解释:
  “只是实话实说。”
  “这没什么的,杏,我确实有瓦埃勒的血统。”
  对于这样的态度,成不衍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这算得上是友好的对待了,他向安吉伸出手来:
  “您好,安吉,我曾有幸在那位的宴会上见过你。”
  然而安吉却完全没有回应他的打算,更绝无可能与他握手,她连目光都只停留在秦杏身上,她站起身来,同秦杏道:
  “我不打扰你了,秦杏。祝你和你的性伴侣有个美好的夜晚。”
  话音刚落,安吉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但几步后,她又皱着眉回过头补充:
  “还有,处理好那脏东西。”
  “脏东西”在角落里发抖。
  配着客厅里始终未中断的钢琴曲。
  秦珩觉得,自己是银河时代最刺目的笑料。
  “成不衍”。
  这名字在他空瘪的胃囊里发出溢满腥气的灼痛。他紧咬牙关时,那痛便顺着脆弱的被疲累折磨得簌簌作响的神经缓慢地向上爬,蚀了他的齿,让他发出酷肖难耐严寒的战栗。
  他痛苦!他愤怒!他耻辱!
  秦珩仍记得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以“她”的名义同他达成的交易。成不衍微笑着说出的“我们”,让他忍痛让出大半的利润,却莫名其妙被阴谋的绳套勒住,挂上“叛离银河联盟”的罪名。
  他原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骗子。当他得知这无中生有的罪行后,他甚至从未想过报仇。他的精力全然花在“如何苟且偷生”上了。
  “杏,你认识他吗?”
  那骗子甚至还在做戏!张着他那双兽类特有的竖瞳望向他的秦杏。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辱没,他用被劳顿耗损得一塌糊涂的嗓子命令式地唤她:
  “秦杏!”
  秦杏。
  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生着和他一样美丽的秦家的绿眼睛,垂落在肩头的乌发黑如鸦羽。
  她是他的禁脔、俘虏、手足。
  多年来他把她当做一朵娇怯不胜风的杏花来养,折断她的枝叶,教她只能卧在他的手心,颤巍巍地、一声声地唤他“哥哥”。
  “秦珩。”
  她叫出这漫长的、十四年来的第一声他的本名。
  他觉察出事情已远不在他计划之中发展。
  秦杏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她今日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式样简单,恰似她和他初遇那年的那一条。
  成不衍走上前来,手扶在秦杏肩膀,正欲拉她起来,她对他笑着摇摇头:
  “到我房间等我,好吗?这是我和他的事。”
  成不衍还想说什么来劝阻她,却被秦杏一句话噎住:
  “这是秦珩。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处理。”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
  “我在房间等你。有事随时叫我。”
  她不再看成不衍,目光只落在那全然瞧不出往日荣光的秦珩身上。
  成不衍也不再做没有意义的尝试,他再一次听从她的指挥,起身到房间里去等她。
  “秦杏!”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因为强烈的情绪病态地抽搐,凹陷的面庞上显出急迫而过于熟络的恳切:
  “你不要随意听信一些小人的胡话!你我之间的关系深厚,无论如何也斩不断!而你能有今天都是我的功劳!”
  她并不应声,只是微笑。
  杏子的甜香侵进他的鼻腔,让他被饥饿折磨得丢盔弃甲的胃肠发出低微却难堪的嚎叫。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被小人害的,当然只是暂时的!秦杏,你暂且收容我一阵,我很快就会东山再起!我不可能对你不好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我只要你帮我这一段时间。”
  她还是不应声,垂着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被她这反应立刻激怒了,多日来的提心吊胆教他的神经过于敏感。他又是一向在她面前最为随心所欲,一时间这片刻的好言好语也坚持不住,更是忘记了自己时下的情况。
  “秦杏!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教你做人都是白教?我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一条狗!狗这个时候都知道吭声!”
  他甚至一耳光便要向她抽过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她抓握他手腕的力道极大,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但他却只以为是这几日东躲西藏太过耗费体力。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回应:
  “你没教过我做‘人’,你也从没拿我当过‘人’。”
  这样血淋淋的实情被她挑破在眼前,他却仍能道貌岸然地强行解释:
  “这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秦杏,你太娇气了。”
  他煞有介事地叹出一口气,在他的面上又浮出那种兄长式的宠溺笑容,虚假得仿佛以涂满人造奶油的硬纸壳板。乍一看与真正的蛋糕相差无几,一口下去却只有令人作呕的渣滓。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你好。”他顿了顿,“况且,有些时候难道你不承认,你也是乐在其中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从靴子里抽出那把妈妈送给她的短匕。
  她把短匕从刻有繁复花纹的鞘壳中拔出来,寒光泠泠。这时的秦杏,不再笑了。
  “秦杏?!”
  “秦珩。”
  她站起身子来,腰背挺得很直。
  在他的眼睛里,秦杏第一次看见仰视角度的自己,有点奇怪,但是感觉很好。
  她说话时很轻,像杏子在风中摇摆它新生的枝叶。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跟我说:‘一个人是永远没办法对另一个人感同身受的,除非他有机会经历那个人所经历的事。’”
  秦珩的颤抖没来由地又加剧起来,都说只有动物能提前预知到危险的迫近,但有时某些人类也会机缘巧合预感到危机的接近。
  “我不做不合法的事,秦珩。虽然说自愿的思维审查并不违法,但是我不想花费太多精力证明什么自愿不自愿。而碰巧安吉有一台很好的医疗舱。”
  那短匕确乎是一把非常好的短匕,它在灯光下跃动着流水似的光芒。
  “我没办法让你体验我的‘切肤之痛’,那么就只好让你体验一下概念上的‘切肤之痛’。别担心,医疗舱会让这一切都合法。”
  秦杏笑起来,一如十四年前。
  五岁的秦杏摘着院子里开败了的百合花,一朵又一朵。
  枯萎的花瓣上缀着的晶莹朝露,是行将就木的美人的眼泪。
  她穿着洁白而蓬松的裙,是唯一的那朵鲜妍的花。秦杏摘到最后一朵时被他擒住手。
  “秦杏。”
  “秦杏。”
  他的血一滴又一滴地坠落,浸透她洁白而蓬松的裙。
  她的短匕,那把妈妈送她的短匕。记不住次数地刺进他的身体。她避开要害,没有章法,换来他一声比一声低弱的哀嚎。
  他似乎在喊救命,他在乞求,像一只狗一样抽搐地匍匐在地上,用冰冷的唇吻着她沾着他鲜血的靴子。
  恸哭不能阻止她,忏悔不能阻止她,臣服也不能阻止她。
  皮肤被割裂,血如水一般涌出,破碎的布偶露出白的棉絮,破碎的秦珩露出白的骨。
  旧日里馥郁的花香与此刻浓烈的血腥气混在一处,合成一支高亢的奏鸣曲。
  她脑海里交织的黑白琴键起起伏伏,音符的波浪勉强跟上她肾上腺素激增的节奏。短匕是冰冷的武器,它服从这种激情澎湃的命令,对目标毫不怜惜。
  红!红!红!
  她听不见声音,嗅不见味道,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徒然的红。
  在臆想里,秦杏看到那只鸟。
  那只生着赤红的喙的鸟。
  它望过来。
  以妈妈的声音啼鸣:
  “杏子杏子!”
  “秦杏秦杏!”
  成不衍把她从那一片红中生拉硬扯出来,臆想的红潮水般地褪去。
  她握着那把短匕,粘稠的血缓慢地自刃上滴落。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干呕、狂笑。
  眼泪如鲜血般滚烫。
  成不衍把她眼角的那滴泪拭去,本打算护住她不教她看脚边的情状,却到底被她挣脱开来。
  秦珩瘫倒在她脚边,以一个极度非人的姿势。
  他仿佛新生儿一样赤红。
  模样却与“人”这一字的关系太过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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