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嗯。”他答着,含义不明地弯了下唇角。
  “你笑什么?”
  他抹了下脸,摇头:“没什么。”
  宋冉不信,微疑看他。
  他笑道:“你还蛮啰嗦的。之前没看出来。”
  “……”她自言自语,“就你还能看出什么?”
  “也是。”他微微笑着,望向窗外的荒原。
  宋冉正要开车,李瓒忽说:“宋冉。”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姓名。她愣了愣。
  “嗯?”
  李瓒望着窗外:“你看,那是什么?”
  宋冉压低脑袋看他那边的窗户,窗外的沙原上,遥远的地平线上勾勒出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橄榄树林。
  “那是……不对啊……”宋冉惊诧不已。
  李瓒已不由自主推开车门走下去,宋冉也下了车眺望。
  在她过往的经历中,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刻一般壮丽惊绝却又荒谬不真实的景象——
  金黄的沙地绵延起伏,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而在这黄蓝撞色的地平线上,浮动着一片白色的橄榄树林。
  对,是白色的。
  从树叶到枝干,都洁白无瑕;
  像纯净的雪花,又像是和平鸽的翅膀。可那真真切切的就是橄榄树,一棵棵枝繁叶茂,立在空旷的原野之上。
  “这……”宋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白色的橄榄树?”
  李瓒望着天边,眯着眼分辨了很久,忽说:“是海市蜃楼。”
  “是吗?”宋冉没办法辨认。因为那片树林和这片土地连接得天衣无缝,并没有浮在空中。可如果不是海市蜃楼,又怎么解释面前的奇景。
  “你觉得是真的?”李瓒扭头看她。
  “这和我一路看到的橄榄树林一模一样,除了颜色。”宋冉说。
  李瓒于是跳上车前盖,又走上车顶,单腿盘坐下,望着天边:“那我们等等看吧。”
  宋冉有些意外,却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也爬上车前盖,荡着脚坐下,远眺地平线。
  下午的烈日当头照耀,没有一丝风。
  两人一高一低坐在车上,内心却分外平静安宁。
  天地寂静而辽阔。他们等着。
  坐了好一会儿,宋冉忽说:“现在想想,真奇妙。要是放在几年前,我肯定想象不到,自己会开车走在一个战乱国家破破烂烂的水泥路上。逃亡到半路,还停了车,坐在车上看海市蜃楼。”
  李瓒抱着一只膝盖,低头看她:“你那时没想过自己会做记者?”
  “没有。我以为我会去历史博物馆工作呢。不过现在,我觉得做记者也很好,可以记录下很多很多的事。或许哪一天,就不经意记录了历史呢。”
  “我倒觉得不需要等哪一天,这世上存在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李瓒说,“你,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哪怕纸或笔不记得,这片土地也记得。”
  宋冉听言,歪头看他。他坐在高高的车顶上,眺望着远方的天与地。说这话时,他似乎向往着什么,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温柔深情。
  她忽然就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感受到了某种对生命,或者说对万物生灵的深深热爱。
  她心底忽然温柔无声。
  她复而望向远方,说:“你呢?从小就想要当兵吗?”
  “嗯。”他点头。
  “为什么?”
  “记得98年发洪水吗?”
  宋冉说:“我们省哪个小孩儿会不记得?当兵的救了你?”
  他笑着摇头:“我家住在江城里头,没事儿。但我看到了很多。”
  宋冉点着头,表示明了。
  “你看!”李瓒下巴指指天边,提醒她。
  那一大片的橄榄树林,果然开始缓缓消散了。像是被水滴浸润过的纸张,在水分蒸发后,一点点慢慢朝中心收拢。
  两人没再说话了,他们沉默而安静,一瞬不眨盯着天边缓慢消失的白色橄榄树林,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色和心情记刻在心底。
  那片树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下了一棵橄榄树,孤独而又倔强地伫立在原野之上。像是对这片土地最沉默的守望。
  宋冉忽然说:“海市蜃楼可以许愿吗?”
  李瓒轻笑起来:“这又不是流星。”
  宋冉:“可我觉得,大自然给的一切都可以许愿。”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安静一瞬,忽然异口同声:“那我希望世界和平。”
  “我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他们望着地平线,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自己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浅浅笑了。他们没有看彼此,而是真切地望着那颗白色橄榄树,直到它一点一点融化在空气中,再也了无踪影。
  最后,只剩下荒无人烟的沙原,和那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就好像,刚才他和她见过的盛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第19章 chapter 19
  李瓒和宋冉继续赶路。
  后程的路,路况极差。多处路段都在战争中损毁, 前进速度也急速下降。
  高温之下, 一路颠簸, 酷暑和疲乏考验着人的耐力。
  走了好几个小时,远处的荒原上才渐渐出现了零星的建筑。全是沙黄色的碉堡房子,外墙上布满残缺, 有的被炸掉了屋顶。继续往前开,大城市的轮廓在天边勾勒出来, 伴着隐约的炮响。
  两人对视一眼, 知道前边就是哈颇城了。
  李瓒捡起头盔帽子,扣在宋冉头上;手也下意识握紧了枪, 说:“往南边走。”
  “嗯。”
  城北和城东战火纷飞, 老远都能听见炮声。隔一会儿就能看见地平线上爆炸升起的浓烟。
  宋冉不敢松懈,小心开车绕去城南。沿路上,渐渐出现大片新挖的坟墓, 而有的死者甚至并无葬身之所,暴晒在路边。
  一路往南,炮火声听不见了。宋冉却无法放松些。
  这路上都没见着活人,可汽车驶进南郊的一处街道时, 人影出现了。
  宋冉感到一丝不妙, 手却不由自主开了相机,把它摆在挡风玻璃下。
  拾荒者们衣衫褴褛, 披头散发, 鬼魅一样在街上游荡。老人, 男人,女人,小孩,无一不肮脏落魄,或漫无目的游走,或在角落里蜷缩。
  当汽车经过,这些人的眼珠也跟着缓缓转动,却没有半点光彩。
  一股悲怆而毛骨悚然的气息在街上幽深地弥漫着。
  宋冉内心煎熬,抓紧方向盘慢慢往前开。
  前方路边出现一个抱着孩童的女人,长期的饥饿让她两只手瘦成竹竿。怀里的孩子三岁多,眼珠子饿凸了出来,在母亲怀里艰难地喘息着。
  宋冉忽然踩了刹车,二话不说,从后座上拿起一个背包。
  李瓒立刻拦她:“等一下!”可没来得及,她已抱着包开门冲下车去。
  宋冉从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牛奶,递给那个女人。
  女人搂紧自己的孩子,一双眼睛充满警惕。
  宋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拆开塑料袋,又给牛奶插上吸管,再次递给她。
  女人迟疑着接过去,把牛奶给了怀中的孩子。孩子捧起就吸,女人将面包撕了一半给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来。
  宋冉于心不忍,又从背包里面翻出一袋面包。
  “宋记者!”李瓒下了车,朝她喊一声。
  宋冉回头,就见四周的拾荒者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男女老少,形容枯槁。他们天生就幽深的眼窝因饥饿更加凹陷,他们盯着宋冉手里的食物,伸着瘦骨嶙峋的手,缓缓靠近。一如好莱坞大片里行走的丧尸。
  宋冉心中浮起森然的凉意,站在原地不敢动,低低哀唤一声:“李警官……”
  李瓒两三步迅速跑来她身边,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身后,转身面对那些缓缓走来的人们。
  可四周都有人过来,没有哪一面是安全的。李瓒怕引起混乱,没带步枪下来,只有腰后别着一把手枪,他谨慎地用手压住枪托,随时准备。
  宋冉也将后背交给李瓒,防备地看着慢慢围上来的人群。
  最先靠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快有宋冉父亲的年纪。他指了指宋冉手里的背包,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乞求的表情,双手合十地向她哀求。
  宋冉战战兢兢看李瓒一眼,征求他同意。李瓒抿着唇点头。宋冉给了他一袋面包。那人捧着面包,深深鞠一个躬,缓缓走了。
  而围上来的人群在他身后排起了队。
  李瓒松开了宋冉的手腕。她立刻把背包拉链拉到最大,将里头的面包全掏出来一个个发给他们。接到面包的人深深鞠躬,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也被她妈妈摁了下头。
  宋冉无法承受他们卑微的谢意,根本不敢与他们对视。
  而她包里存量不多,也就七八袋。一下子就空了。
  李瓒说:“我还有些压缩饼干。”
  他快步走向汽车。车里有枪支弹药,刚才他为防万一,把车锁了。他开了锁,在自己的行军包里翻找。
  宋冉也开了后备箱,翻出一袋子从驻地里拿来的散装零食。
  然而杯水车薪。
  宋冉抱着饼干等零食分发给大家时,心一阵阵发凉,她不敢面对队伍后面排着的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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