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而季流火没有想到的是,南萤在曲廊上一站便是半个钟头。
  因为这座吊脚楼已被他们四人包下,而他们又早已各自回房歇息,所以此时这整栋楼都已被黑夜包围,唯有门口悬垂的灯笼散发着暖色的光。
  那光映亮了门口的一小片天地,也映亮了孤身站在曲廊上的南萤的背影。暖黄色的烛光在灯笼中摇曳,将南萤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被朦胧的光所细细雕琢着的她的侧颜,更添几分神秘与高贵。
  莫名的,季流火那颗燥乱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南萤并不知道此时还有人与她一样深夜难眠,她双手趴在廊前的栏杆上,一个人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清凉的夜风拂起她未绾的齐腰长发,如墨青丝便就在这风中跳起一曲无声的舞蹈。
  不为勾魂,最是勾魂。
  季流火近乎贪念地看着这个背影,眼里也渐渐盛起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柔情。眼见南萤就要转身回屋,季流火忽然就生了几分不舍,忍不住出声喊了句:“紫愉。”
  南萤闻声抬起头来,浅浅烛光和盈盈月色也因此一并落入她的眼中,仿佛细碎的星光落入了深海一样,神秘而又美丽。
  而季流火,一不小心就沉沦在了这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之中。
  ☆、第六十一章、忽忆南萤
  因为季流火所在的地方黑暗无光,借着月色南萤也只能依稀看清屋檐上的人影,不过倒是通过声音分辨出了这人就是季流火。
  只是她也不曾想到此时除了她外,竟然还有人没有入睡,所以在季流火唤出她名字的时候不由有些吃惊,又立即伸出一只手微微掩住双唇,掩住了那声险些要发出来的惊呼声。
  四目相对之际谁都没有再说话,南萤和季流火一人立于曲廊之中,一个坐在屋檐之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一眼万年,大抵如此。
  恍然之间,季流火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与现在无比相似的场景。
  那大约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和着南萤他们被天帝册封不久,虽是都住在明泽宫中,却因着所司方位不同,每日都鲜少有机会能碰上一面。
  加上那时他们初初上任,各自都有着许多事情要去处理,前任神君临走前遗留交代下的一些问题,虽不多却桩桩棘手,他们一个个都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连歇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甚至有时忙得晚了便就直接宿在星神殿,连明泽宫都懒得回去。
  有日他回去的有些迟了,那时天界子夜钟已敲响两回,他孤身回到明泽宫中。此时已近丑时,明泽宫中一片寂静,只有昏黄的宫灯燃着,似是在迎接他的归来。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正待绕过大殿回青龙宫,却忽然听到从大殿后面传来了细微的歌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他虽然听得不到仔细,却也依稀能够辨出那是南萤的声音。
  他心中微愕,思索片刻便抬脚往着殿后走去。
  正中大殿的后面是一湾灵池,承泽了天地之间的雨露恩泽,含蕴了许多灵气在内。他记得明泽宫在被天帝赐给他们四人后,南萤便将这湾灵池好生改造了番,又去了瑶池跟西王母讨要了些莲花种,和着凌肃霜一起将其种在了灵池里。
  因着此时明泽宫中正值仲夏,灵池之中荷叶田田,莲花亭亭,盈盈月色笼在其上,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可最美的,还是池中身着紫衣立在扁舟上的南萤。
  南萤并未曾注意到他的到来,犹自站在扁舟上,一边轻哼歌谣一边采着莲子,银白的月光落满她的衣裳,清凉的夏风扬起她的裙摆,她时而走至船头时而退至船尾,明明只是在低头采莲子,行走间身姿却翩若惊鸿。
  他一时有些看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不想出声惊扰了这一幕,便掐诀招来了许多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在他术诀的引领下,一点点翩飞起舞,慢慢围绕到了南萤的身旁。
  南萤本是低着头采莲子,忽然见到这么多萤火虫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莲子放置一旁,有些好奇地循着萤火虫牵引的方向看来,恰好撞上了他看向她的眼神。
  四目相对之下南萤不由有些吃惊,刚要惊呼却又立即伸手轻轻掩住双唇,掩住那险些从她嗓子里溜出来的惊呼声。
  她呆呆地望着站在岸边的他,看向他的双眼中落入了浅浅萤光和朦胧月色,被映得明亮无暇,连天边最美的星子,也不及她眼的万分之一。
  而此时站在曲廊上,微掩嘴唇仰头看着他的紫愉,像极了当初一人在荷塘之中采莲,被他所惊扰的南萤。
  那样纯粹而灵动,美得不可方物。
  恍惚之间季流火又想起了北藏所执意的说辞,心中忽然就失了最初的笃定。紫愉真的不是南萤吗?他突然就变得迷茫起来。
  最后是南萤先打破两人之间的安静,她微微挑了挑眉,仰头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小声问道:“怎么了?”
  季流火摇摇头,随即又意识到一片黑暗之中南萤并不能看见,便又开口道:“没事,喊喊你。”
  南萤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觉得这样的时间十分难得,便也懒得去在意这些了。她掐诀飞身上了屋檐,在季流火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谁都没有率先打破沉默。恍惚之间南萤突然想起了几月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和季流火并肩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却无声胜有声。
  那时她刚以紫愉的身份初遇季流火,她记得那样清楚。
  其实那个时候,她的灵魄虽然还未苏醒,只是沉睡在紫愉的体内,却也仍旧会对季流火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这也是为何明明只是认识没多久,紫愉却会对季流火和凌肃霜两人那么在意的原因之一。
  南萤无声笑了笑,侧头看向季流火。
  屋檐上虽光线昏暗,即使隔得这么近,南萤也只能勉强看清季流火的五官轮廓,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心中勾勒出季流火的模样。
  这张脸,她曾看过几万年,所以哪怕是闭上眼,她也能够无比清楚的回想起来。
  不知怎的,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南萤心里忽然生了几分玩闹的心思。她往季流火身边又挪了挪,让自己挨得季流火更近:“流火哥哥,我可以问你些事情吗?”
  季流火注意到了南萤的小动作,心里却并不觉得反感,反而还隐隐有些雀跃。只是这凡尘几千年的磨练,到底让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即使此刻他心中一片欢喜鼓舞,面上却仍是摆出了一派清冷模样:“你问便是。”
  而季流火的这个表现令南萤十分激动。毕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季流火面对自己的戏弄时,可以摆出一副冷漠寡言的模样。
  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便使得南萤不由有些忘形:“流火哥哥,你心中还是喜欢着朱雀神君吗?”
  其实按照南萤如今的身份,问出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大不敬了。只是不知为何,季流火心中却不觉得南萤此举有何冒犯。
  季流火无声叹了口气。大约是自南萤寂灭后,就再也没有人会与他推心置腹地谈话了,所以在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他反而生了几分庄重的心情。
  南萤寂灭后,他便怀揣着从前的记忆入了轮回,六道轮回磨炼了他的性子,也造就了他现在的这副模样。
  这几千年的轮转,使他变了许多许多,可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南萤的感情了。
  她活着时是他侥幸寻获拥有的白月光,死后便成了他心头不可磨灭的朱砂痣。他喜欢南萤,从前是,现在是,未来,应当也会是。
  季流火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答道:“喜欢。”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一直一直,从未变过。”
  南萤听着不由小脸一红,幸得这夜色掩住了她羞涩。她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捂上胸口,小心地吸了口气复又道:“流火哥哥,你为朱雀神君付出这样多,不惜抛弃本来尊贵的身份也要替她报仇,值得吗?”
  值得吗?他其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自南萤寂灭后,他便不愿再在天界待下去。他虽恨天帝故意拖延归来时间,也恨虚浊狡诈阴毒心生诡计,可是他最恨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冲动狂妄,小看了虚浊的实力;恨自己自命不凡,却连杀死虚浊的实力都没有。所以为了惩罚自己,他带着记忆进入六道轮回,自甘世世饱受痛苦折磨,才修得现在的这般实力。
  值得吗?他虽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无论何时何人问起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值得。”季流火抬头看着夜空,声音轻微,却又坚定。
  南萤眼中的笑意愈发浓厚,她微撑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季流火,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中的欢喜,装作灰心丧气的样子:“可是,流火哥哥,你这么喜欢朱雀神君,我觉得很难受。”
  南萤说着又祥装低头叹了口气,而夜色,很好的掩盖住了她脸上生动的神情。
  季流火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竟然没能够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南萤又叹了口气,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季流火,声音之中充满伤感:“什么意思?流火哥哥,你真的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季流火终于有些听明白南萤的话,面色不由一僵。他皱了皱眉本是想斥责南萤,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季流火想,或许自己现在甩袖离去的,可是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起身。就在他思考着要怎么应对时,却忽然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人深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南萤心中暗道一句不妙,正想要暗自挪得离季流火稍微远一点的时候,却就看见凌肃霜已经站在了她和季流火面前。
  凌肃霜面色铁青,横眉冷目地看了几眼季流火又看了几眼南萤,最后咬牙切齿地问道:“紫愉,你来跟我解释解释,你们两人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南萤心虚地吐了吐舌,不敢去看凌肃霜的表情,只好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肃霜姐姐,你……你……还没睡呀?”
  ☆、第六十二章、古怪女子
  凌肃霜不由冷笑道:“我若是睡了,岂不是错过了你们今晚的这场好戏!”
  凌肃霜这句话说得已是嘲讽意味十足。
  南萤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前两天她好不容易才与凌肃霜缓和关系,却没想到现在又碰上了这桩事。南萤顿觉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也知晓,凌肃霜如今对她这样,不过就是想要维护那个已经“寂灭”了的她罢了。
  若是被针对的人是旁人,南萤心里自然也是痛快的,只是当这个被针对的人变成自己时,心中的感受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不过她也能够理解凌肃霜的行为,若是换成她面对这种情况,那她的态度大概也不会比凌肃霜好多少。
  就在南萤斟酌着该如何解释时,季流火却已心生不悦。
  他知道凌肃霜此举也是出于对南萤的维护,上一次亦是,所以他才没有多说。只是这一次,凌肃霜说得这话妥实就有些不好听了。
  何况现在他和紫愉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他一心只想除去虚浊,而紫愉之于他,不过是一张用来除去虚浊的王牌罢了,至于其他的,他并不想去理会。
  可凌肃霜连日所举则有些不知轻重了,虽说他也明白凌肃霜为何会这样,但她今夜所说的话,也确实伤了他几分颜面。
  思及此,季流火忽略掉心头那一丝别样的情愫,紧皱着眉瞟向凌肃霜,眸中渐渐泛起了寒意。
  凌肃霜被季流火的眼神冻得微怔,随即醒过神来,朝着季流火冷冷一笑,转而竟看都不看南萤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南萤见状不禁有些惊愕,她本以为还需与凌肃霜纠缠一番,正纠结着到底要编个怎样的理由才说得过去,却已见凌肃霜不待她回答便就走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流火哥哥,肃霜姐姐她……”
  “不用管她。”季流火冷声答道,紧接着也起身下了屋檐,顾自回房去了。
  南萤心里一阵发虚,坐在屋檐上思索了好一会,却总觉得心中有些愧疚。她本想着去追凌肃霜,只是这里一片夜色,她也辨不清凌肃霜究竟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的,便只好作罢,跟着也下了屋檐回了屋中。
  而这边凌肃霜正气恼着季流火看她时的眼神。
  虽然她心中也觉有些失言,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大舒坦。
  季流火对紫愉有没有那个意思她不知道,但是紫愉对季流火,绝对不安好心。
  可是无论季流火现在对紫愉的心思如何,她都没有权利去指手画脚,纵使她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忍着,不能在季流火面前发作。
  凌肃霜负手走在山野之中,此时她虽已冷静了些许,但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些愤然。
  她是个女子,对于感情这些事本就要敏感一些。更何况,她一直都比较关注紫愉,所以紫愉对季流火的心思,她多多少少还是能够猜出来一些。
  可是猜对了又怎样?紫愉没有道破,季流火也不曾多言,她亦是不能仅凭着一个猜测,就因此对紫愉如何。
  而且季流火方才看她的那个眼神之中,已是暗含了警告之意。她知晓自己之前的行为颇有些折损季流火的面子,季流火能容忍她一次已是不错了,如果她再不明所以地冲怼,定然是会令季流火生气的。
  现在这个关头,她可不想与季流火起争执,反倒便宜了紫愉。
  只是她到底心中也有气,所以只好转身离开,一个人出来散散心。
  凌肃霜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觉得不那么难受时才她止住步子,斜靠着一旁的树抱胸舒了口气,仰头望着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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