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徐达先对上首的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头对苏遒道:“国公爷,紫宸殿的李公公来了。”
  末了,他又斟酌着补了一句:“似是带着圣人的口谕。”
  苏遒搁筷起身出了荣恩堂。
  众人无言,埋头用饭的用饭,喝茶的喝茶。
  苏虞搁下见了底的茶杯,眼神往后一飘,身后的蝉衣立马会意,上前替她重又斟满了茶杯。苏虞将之端起,依旧不紧不慢地品。
  紫宸殿的李公公?李忠国。嘉元帝身边的红人。
  苏虞在茶杯的掩护下缓缓勾起一抹笑。这屋子里没人比她更熟悉李忠国了。
  皇宫里大多是奴才依附主子,但也不乏需要主子去巴结的奴才,李忠国就是其中之一。这会儿子,他头顶上还有个年迈的总管太监,再过个半年一载,这种跑腿儿传话的事定不会由他来做了。
  只是,他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前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出。
  苏虞搁下茶杯静等父亲回来揭晓谜底,却不知她适才那笑虽有茶杯的遮挡,还是被人瞧了去。
  苏庭微微皱眉。他竟从那笑里读出了些许自嘲和心酸。这还是他那个无所顾忌、飞扬跋扈的妹妹么?
  苏庭心头的疑惑越搅越繁杂之时,苏遒去而复返。苏遒不紧不慢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扫视了一圈堂内众人后淡淡发话——
  “圣人下旨,邀群臣于今日未时在京郊皇家马球场蹴鞠,共度寒食。”
  ***
  苏虞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仍在闷闷不乐地反省自己。清醒以来的这段日子她果然是太过安逸了,不然怎么连演技这种看家本领都给丢了?
  她想起她适才在祖母面前撒娇,声音又甜又糯——
  “祖母,夭夭就不去掺和什么比赛了,在府里陪您好不好?”
  祖母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她再接再厉,改换了柔弱派,哭腔上阵:“祖母,您看我还病着呢,京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谁想她话音还未落,祖母屈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劈头盖脸道:“你个臭丫头,还装呢?当祖母我好骗?”
  苏虞揉着额头,一脸的委屈巴巴。
  祖母哼了声,道:“前儿个儿我就发现了,小兔崽子装晕呢,眼睫眨得跟蝴蝶似的,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说着,老夫人睨了眼讪讪的孙女儿,接着道:“这事儿没得谈,乖乖地跟着你阿爷阿兄去吧,别见天儿地憋在家里,没病都得憋出病了。”
  马车摇摇晃晃,苏虞收起神思,叹了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她最是不喜这种皇家举办的马球赛了。虽说上场打球的天家子弟和世家子弟参半,可皇帝坐在上头看着呢,谁敢不给皇家人面子?这种比赛,多半就是给皇帝逗逗乐子,附带还能笼络一下大臣们的心。
  君臣共乐,这叫皇恩浩荡。
  至于她不想来的原因,厌烦这比赛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她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嘉元帝和现在尚是贵妃的崔画屏。她昨儿个还梦见自己亲手杀了这二位呢。
  崔皇后狰狞的笑脸和嘉元帝枯槁的形容不断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苏虞一阵心烦意乱。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扯回了她飘远的思绪,苏虞打开车帘往外看,触目满是青嫩的绿色,让她恍惚记起春日已至。
  “三娘,已经到了。”侍女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见车停了便对车内如是道。
  苏虞应了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正欲抬头四下望望,头上便被戴了个什么物件儿,她一面伸手去摸,一面回头看偷袭之人。
  苏庭骑着一匹红鬃马,叫道:“哎,别摘!你阿兄我费了好大劲儿编成的。”
  苏虞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手。摸着像是个草环,再瞅一眼苏庭手里剩下的几根柳条便能明白她头上是什么了。
  介子推抱柳焚身,尽忠守孝,重耳惜之奠之,是以有了寒食,“柳”也成了寒食节的象征,前朝便有寒食日家家折柳插门的习俗,民间也流传着“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之说。
  苏虞扶着蝉衣的手下了马车,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到苏庭的马前。
  苏庭被她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正盘算着驾马潜逃的可能性,倏地手里一空,柳条被苏虞抢走了。
  苏虞手里翻转几下,一个柳条编成的草环便出炉了,她抬头看向马上的苏庭,笑得越发灿烂。
  苏庭立时便明白了她所图之事。他一个大男人戴这种女气的东西?!他过会儿还要和那帮世家子弟打马球呢。
  苏虞笑眯眯地道:“来,低头,这个肯定比你编的好看多了,我都不嫌弃你,你还敢嫌弃我啊?”
  苏虞见他迟迟不动,眯了眯眼又加了句:“快来,你妹妹我亲自编的,今儿准叫你赢了比赛。”
  苏庭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垂死挣扎,俯下身微低下头,任由苏虞给他戴上柳环。
  唉,谁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庭儿——”前头忽传来父亲的喊声。
  苏庭赶忙应了声,又转头对苏虞道了句“走了”,便驾着马跟上父亲先行去了马球场,那模样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味道。
  苏虞被他逗笑了,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顿时去了个七八分,她目送着苏庭远去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酸。
  这才是她少年意气的阿兄啊。与梦境里那个气若游丝、满身血腥气的阿兄全然不同。
  苏虞仰头,头顶是明净如洗的天空。
  ——真好。
  第10章 英雄救美
  说是皇家马球场,其实大概也就是占地广了些,多了些皇家的气派。
  苏虞跟着二婶娘吴氏一路走到了看台上。父亲自母亲死后不曾续弦,苏家能管事的主母也只有吴氏了。苏瑶托病未至,吴氏只带了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虞和苏珞跟着吴氏在女眷这边,苏琮则由他大伯父苏遒领着。
  皇帝还未到,一行人先落了座。他们来得算早,看台上只稀稀落落坐了些人,京中的达官贵人多半都是相互认识的,不是交好就是交恶。
  皇帝的仪仗还未至,交好的女眷们便聚在一起唠嗑些闲话。
  达官贵人们的闲话自是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关心的柴米油盐。但闲话的本质还是闲话,只不过布衣百姓唠嗑的是谁谁家又添了个大胖孙子,亦或是哪哪户娶了个漂亮的新媳妇儿,而贵人们唠嗑的则是谁谁家正房子嗣艰难,又纳了个美妾,颇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若是通晓几分政事的,大概会装模作样地叹一句:那个谁谁谁也真是可怜,偏偏在要升迁的关头不得不回乡去丁忧……
  而坐在苏虞身后的恰恰是两个对政事半知半解的,只听她们道——
  “诶,我听说啊,今岁科举京兆府的解元是农户出身……”
  “真的?崔家十三郎也是今岁也参加了解试吧?崔家不是书香世家吗?况且听说崔十三郎自幼聪敏异常,能诗能文的,都说今科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呢。”
  “谁知道杀出了一匹黑马呢,崔十三本是贵戚,国子监出身,压根儿用不着同那些贡生一同下场考试,说是试试水,这下出丑了吧。”
  苏虞冷眼听着她们幸灾乐祸。压着声儿便以为无人听见了吗?
  科举一制乃前朝所创,旨在让天下读书人都能有做官报效朝廷的机会,本朝沿袭了下来。科举考试科目繁多,以进士科为最难,分解试和礼部试,各地的生徒和乡贡在各自州县参加解试,解试通过的举子们进京和国子监生一同参加礼部试。
  是以,像崔十三郎这般的国子监生是不用同贡生一起下场参加解试的。能进国子监读书的不是皇亲,就是贵胄,这也是朝廷给予权贵子嗣的特权。
  正想着,忽觉前头有人落了座。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是一端庄大气的贵妇人和一面容清秀、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
  那贵妇人举手投足都是世家气度,苏虞忖度她的身份,这满朝的文武大臣和内外命妇的脸她可都刻在脑子里呢。看不见脸,苏虞正猜着,那位正坐她前方的妙龄女子微微偏头对那贵妇人说话。
  她刚一偏头,苏虞便将之认了出来。
  荥阳郑氏九娘,郑月笙。
  苏虞猛地收回目光。
  身后那蝇蝇嗡嗡的议论声仍在继续——
  “我瞧着今岁科举的状元决计不会落在崔家,圣人早就明摆着要开始削弱这些世家大族了。”
  “别的几家我不知道,可崔家……宫里崔贵妃正如日中天的呢,贵妃所出的楚王爷天资聪颖,年纪虽小了些,可自小就颇得圣人喜爱。不过今年圣人又选秀了,听闻徐御史徐大人的女儿也进了宫,封了美人。”
  “谁知道宫里怎么个样子呢?解试放榜之前,谁也不知道崔十三不过是个花架子。”
  苏虞冷笑。这般无所顾忌地议论朝中是非,也不怕被人抓了把柄。
  嘉元帝针对的可不只是那几个改朝换代也无法动其根基的世家大族,他连当初跟着他打天下的心腹都视为眼中钉,个个都欲除之而后快。
  真真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忽而耳边一阵环佩声乍响,接着便听见一个又尖又嗲的女音道——
  “我阿兄不过是一时失手,才不会输给那些泥腿子呢!”
  苏虞昨儿夜里不曾睡好,本就有几分头昏脑涨,这尖音简直炸得她脑仁疼。她转头凉凉地睨了一眼出声之人。
  别人都是泥腿子,就你高贵。
  那目光太凌厉,崔意如想忽视都难,可当她转过头,却只瞧见一颗个盘着精致发髻的后脑勺,发髻上戴了个柳条编成的草环。
  崔意如气不过,恨恨地对着那颗脑袋扔了句:“俗气!”
  苏虞施施然回过头:“怎么,崔表妹是想要我头上这柳环?知你兄妹情深,我忍痛割爱赠你便是。”
  苏虞记得今岁科举的状元和榜眼皆不是京畿人士,探花是阿兄苏庭,崔十三好像是二甲中间名次,可不就是输给了泥腿子们嘛。
  她目光投向场内,球手们差不多到齐了,戴着柳环的苏庭格外显眼,正在走马试杆。苏虞蓦然笑了,回头道:“不瞒你说,我头上戴的这串柳环是文曲星下凡亲手编的。”
  “表妹拿回去给你阿兄,指不定就能金榜题名呢。”苏虞作势去摘头上的柳环。
  崔意如一眼认出了她,火气直冒却不好发作,嫌弃道:“谁要你的破东西。还文曲星下凡呢!”说罢,拂袖走人。
  苏虞收回手,目送着她走远,心里冷哼一声。
  不稀罕啊?她还没打算给呢。
  正打算转过头,发现适才说闲话的两位夫人似是还未从变故中回过神。
  苏虞在她二人脸上兜了一圈,旋即绽开一个灿烂又得体的笑容:“表妹不懂事,让安伯母和陈伯母见笑了。”
  “哪里哪里……”
  正在这时,场内忽传来数声惊呼。
  苏虞转头去看,只见一只马球正急速朝这边飞来,快得能听见它撕开风的声音,避无可避。
  看台上的女眷惊慌中伏倒一片,而她才刚转过头。
  苏虞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放空。眼角余光看见苏庭和卫霄,急红了眼,各自驾着马飞奔而来。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腾空而起,马球杆一挥,硬生生拦截住了飞向看台上的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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