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说完这话天人的神色很是灰暗,青帝也默了片刻,最终只问:“你还让他用这个名字?”
  当时,听雪只是笑了笑,言语间虽满怀无奈,却是每一个字都饱含对儿子的关怀,“生是恩,养也是恩,他既喜欢,也就没必要再改。我对不起他,也不求他认祖归宗,能好好活下去就够了。”
  那是青叶从不曾见过的神情,大约今后也不会有人如此对他,默默在此地停留了许久,最后也只是轻叹了一声,“父亲吗……”
  青帝献祭了作为人的感情,早已感受不到何为悲伤,然而,只要看着叶破,便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忿。
  他一直都很听话,从来不乱发脾气,就算当了皇帝也每日努力修行,可为什么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哄着他吃饭呢?若他不是天魔,只怕就此失踪,也不会有任何人前来追寻吧……
  青叶自小便无父无母,他曾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但愿自己始终不曾有过,至少这样就不必抱有期待,也不至于因鲜明的对比感到如此寂寥。
  他还记得,过去自己感到寂寞时便会去旭日殿附近的庭院,那里种了满院的垂丝海棠。就在东南角的石阶,透过层层交叠的花朵,一抬头便是旭日祭司的书房。
  当那人想要休息时,便会坐在窗前品茗,偶尔也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微光透过枝叶洒落在白净的指尖和眼角,重重繁花跌落枝头混入乌发,明明是个无情又残酷的男人,睡着后却是如此沉静,令人不禁产生一种他或许会很温柔的错觉。
  那时候,不论少年青叶有多难过,只要看一眼这样的常辉,就能够把一切眼泪不甘都咽回去。他想,旭日祭司都还在忙碌,自己也必须努力修行,这样才能快些长大让他轻松起来。
  现在,那个人就在青叶过去停留的位置等着他,可他却忽地不想去赴约。青帝很清楚,常辉又要利用自己了,他不想在那个地方听见此人的无情话语,幻想破碎一次就难受得很,何必再来一次。
  然而,仿佛是刻意和他作对一般,就在这时,头顶忽地就传来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青叶,你若要成就大业,首先该学会珍惜时间,做任何事都不能比别人迟。”
  青帝完全没想到这人竟会来寻自己,惊讶地抬头,却不自觉就被入目的景象晃了眼,那人,竟和记忆里是一个模样。
  常辉母亲生前最喜海棠的娴静之态,他得势后便在常府种满此花,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曾改变,自己治理的旭日城更是遍地海棠,一到春日便是满城艳丽颇具风情。
  得了青叶消息,常辉估摸着他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又不愿改天再匀出时间纠结这些过去之事,索性就自己寻了来,定要在今日解决他与青叶之间的问题。
  自从返回神洲,常辉再不曾穿戴祭司服饰,如今也只是惯例的披上一袭青衫,散落的长发以发带堪堪束了发尾便作罢。此时他坐在院墙之上俯视下方少年,指尖随意折了朵海棠把玩着,比起后期称霸朝堂的常相,倒更像是昔日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常侍郎。
  果真寻到了青帝,结果这孩子居然不说话,常辉眉毛一挑,这便揉碎了手中花朵朝下一扔,用行动令他回神。
  虽是如此,常辉内心却只当他是看惯了自己作为旭日祭司时的正直模样,如今稍稍卸下伪装便难以接受。这可不好,他们今后是注定要狼狈为奸的,得让这位陛下早些习惯他恶劣的本性才行。
  伸手接住残败花朵,青帝完全醒了过来,只淡淡道:“旭日祭司,为何直呼孤的名讳?”
  前一秒还在温柔把玩,一抬眼却又毫不犹豫地辣手摧花,方才的恍惚果然是错觉,这才是他认识的常辉。
  青叶觉醒后二人还不曾见面,想起记忆里和小狗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少年神侍,再看看如今已有模有样的青帝,常辉倒也有几分惊奇,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往常模样,只道:“我如何称呼你,这取决于你想让我继续做旭日祭司还是常相。”
  叶君侯已死,常辉如今大仇得报,对神又无意下手,也就是凭着对奉朝的几分眷恋才留在朝廷。他在妖洲受够了气,再不愿委屈自己看人脸色,要么朝廷听他的大家好好发展,要么他安心留在神殿养老打理鸽子窝,至于从零开始再爬一次官场,常大人可没这么无聊。
  如青帝所料,这人一开口就是官场权位,根本不可能关怀他半句,奈何此时躲都没地方躲,只能沉着脸回:“开口就要丞相之位,你以为孤会答应?”
  “除了我,你又能用谁?”
  常辉非常清楚目前朝廷的情况,言语间也是有恃无恐,倒是让青帝神色又黑了几分,“你连自己都只以用途评价?”
  “不谈价值,难道陛下还想和我谈感情不成?”
  常辉原只是随意嘲讽一句,谁知此话一出青帝居然默了下来,令他不由眼神一动,内心暗道,
  他竟是认真的,天魔不是该如叶君侯那般全无感情么?若是如此,对付青帝的手段倒要调整一番了。
  屠魔之计由成双和常辉共同施行,只为除去叶君侯重建斐国,那时的他根本不曾想过离开神殿,从一开始,就是将青叶当作一个自己将来能接受的帝王来培养。
  那时,常辉认真想过,自己到底要辅佐怎样的王者。他寻遍了史书典籍,最后却只是挥笔写下了苏格曾和自己聊过的一句话——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
  这些年,他的确深受苏格影响,以至于竟想要得到一个仁主。虽内心觉着颇为好笑,常辉依然给这孩子命名为青叶,一直暗中引导他学习仁义之道。若非在神明一事上出了茬子,扶持青叶继位之人该是他而不是苏格。
  常辉想事情既已暴露,青叶大约对他怨恨得很,过去凭借崇敬之情控制这孩子的计划定是不能用了,没想到这位青帝经历了这么多,竟还对他感情复杂。若是如此,稍稍哄一哄他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辉一垂眼便已将利弊分析清楚,自墙头落下后便是轻轻一笑,“我自然担忧陛下安危,你看,你一离家出走,我就亲自来找你了。”
  只可惜,现在的青帝可没那么好骗了,听见这一点也不走心的语气反倒更怒,抬手就是一掌拍在他身侧墙壁,只冷冷道出了自己因这人的无情表现憋了许久都没机会出口的话,“虚情假意!”
  天魔气势极具威压,青帝虽还年幼,运功时的赤红双目稍稍一望便令人生畏。常辉瞥了一眼被一掌击碎的院墙,虽对他的晋升速度颇为惊讶,仗着自己化身多倒是丝毫不惧,反而是继续俯视着怒目威胁的少年,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头,这才缓缓道:
  “陛下,你若想威胁我,首先得想办法长高点,或者脚下踩几块砖头,这样才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威胁他?这孩子找错对手了,叶君侯他尚且不惧,难道会怕一个还没发育的魔崽子?
  青叶到底只有十六岁,哪及常辉这样的成年男子高大,没想到对魔洲官员百试不厌的威胁眼神居然毫无作用,立刻就道:“只要再有一个月孤就是十七岁了,定能超过你!”
  “那还真巧,常某人今年正好五十七岁,这四十年的柴米油盐陛下定是难以超越,惭愧惭愧。”
  一句话再次令从没和人做过口舌之争的青帝语塞,常辉突然发现逗弄天子也是个不错的消遣,毕竟,没事嘲讽几句各洲主宰一直是他仅有的业余爱好。
  常辉这人黑起来连自己亲爹都嘲,以青帝的段数又岂是他的对手,可作为少年人的意气又让他不愿认输,只能拿出临朝听政的气势试着压迫道:“放肆,孤一滴魔血便能令你唯命是从。”
  然而,常辉又关怀地摸了摸他的头,只叹道:“如果魔血对付得了我,你以为叶君侯会为神洲头疼这么多年?”
  常某人纵横天下数十年,在嘴炮领域除了苏格就没输过阵,此时更是只当调戏小朋友随意发挥,只可惜,习惯和成年人打交道的旭日祭司忘了,所谓的青少年还有一个无敌的特权——他们可以不讲道理。
  于是,天魔威严被冒犯的愤怒和内心委屈一齐爆发之下,青帝一把抓住这只手,张嘴就狠狠咬了上去。
  少年天魔略显锋利的尖牙瞬间让常辉见了血,见这人终于僵硬了一回,青帝这才松了口,舔了舔尖牙上沾到的血迹,得意的神色一瞬间竟是颇像曾经的叶君侯,
  “现在是孤更强,莫说咬你,就算活吞了你,你又能如何?”
  魔崽子就是魔崽子,白教了这么多年,结果一觉醒就学会了他爹的蛮横无理,咬人真够疼的。
  内心如此腹诽,常辉虽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因为摸天魔的头被咬这样愚蠢的理由负伤,最后也只能从空间袋掏出带来的茶盏,心知就天魔这一脉相承的臭脾气也不必慢慢品茗谈判了,只道:“给你一杯茶漱口,这样可好?”
  天魔传承的记忆果然没错,要令人类听话,就必须让他们知道痛。
  眼见这只老狐狸终于退让,青帝心情瞬间好了许多,甚至连先前的抑郁都完全忘却了,这才发现天魔传承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征服果然是最能令他感到快意的行为。
  他入魔前便告诫自己,不能变成魔主那样为了欲望令天下生灵涂炭的存在。可是,这只老狐狸一直在欺负他,去征服这个人应该是可以的吧?
  捧着茶杯乖乖将口中血腥味清理干净,原本对世界只觉无趣的青帝仿佛寻到接下来的奋斗目标,看着自己曾经最为崇拜的旭日祭司,眼眸中头一次出现了名为野心的情绪,“常相,早晚有一天,孤要你心甘情愿地跪在殿下俯首称臣。”
  “拭目以待。”
  丞相之位既已到手,常辉又怎会和他置气,只是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为自己施展着治愈神咒,内心暗暗冷笑着,
  呵,天魔果然都是野心勃勃的存在。只可惜,牙再怎么锋利,丞相之位还不是要乖乖给他。
  这片小叶子还嫩得很,所有情绪全由他言语左右,再怎么闹腾,又如何能翻得出他的手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听雪:我要喂儿子,先挂机。
  苏格:我要观察神,先挂机。
  纪陌:我要谈恋爱,先挂机。
  夜明君:我和他们不一样,每天都挂机谈恋爱。
  青叶:来自黑粉的吃人目光.jpg
  常辉:我的字典里没有挂机这两个字,所以,你能松口了吗?
  作者:六千字是不是很粗长?
  第65章
  墙都塌了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无人察觉, 事实上就在青帝和常辉博弈时,听见声响的叶破便出了门,而担忧儿子的听雪也已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叶破和青叶的关系委实尴尬,两个同日出生的少年一对上便是同时沉默, 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听雪见了这情景, 叹了气便开口解围, “二位,其实你们来访可以走正门。”
  常辉何等人物,立刻领悟听雪是在给青帝找台阶, 这便接了话, “陛下这样的年轻人比较喜欢给人惊喜的登场方式。”
  当然, 对他这找个借口都不走心的态度,青叶只是冷冷斜了一眼过去, 然后用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这么无聊, “孤今日清晨感受到了其他天魔的气息, 一路追寻后于此地受到了干扰,方才停留片刻。”
  常辉倒是完全没想到他离开神殿是因为这个理由, 眉头微微一皱感觉此事很不寻常, 只问:“你确定那真的是天魔?”
  天魔之脉没有亲情可言,每一代天魔只会在临死前留下后裔,若是壮年生子,定要厮杀一番独留强者成为万魔之主。如今叶君侯已死,青叶又没有子嗣, 神殿却突然出现了天魔气息,此事委实怪异。
  天魔之间可以互相感应,觉醒之后更是相隔天涯海角也能寻到同类进行决斗,当初为了瞒过叶君侯,魔后特地寻到具有模仿他人气息异能的听雪方才执行计划。而这也导致了叶破虽不是天魔,气息却同幼年天魔没有区别,以至于青帝追到这里便受到了干扰,无法分清目标。
  就在青帝向众人道出自己发现的异常时,忽然体内的天魔之血隐隐兴奋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渴望和同类厮杀的反应,果断就喝道:“谁?出来!”
  一滴天魔血,千里来掐架。这就是深黑对天魔关系的总结,《夜色传说》中叶君侯正是杀死了老天魔才成为真正的深渊之主。此时青帝已清晰感受到了来者的杀意,鲜红血液自指尖快速涌出化作惯用的长剑,正在他想要率先攻击逼对方现身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便自阴暗处走了出来。
  来者一身漆黑,即便站在阳光之下,眼眸依旧不见半分暖意,虽被道破行踪,面上神色依旧只有狂傲,似乎根本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样的面容气质在场人都不陌生,分明就是已被下葬的魔主叶君侯。
  “你……”
  青帝虽然在察觉到天魔气息时就已有猜测,当真见到死者复活仍是万分惊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从未见过的生父,只能踌躇地持剑挡在了常辉身前。
  “父……”
  和他不同,见到叶君侯的第一眼叶破便激动了起来,然而刚开口便想起他现在好像没有立场再称呼此人为父皇,便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我还道是那个老不死的便宜爹在追老子,原来是你这个小崽子。”
  两个少年都是欲言又止,这突然出现的叶君侯倒是泰然自若,扫了一眼青叶握着的滴血长剑,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们是谁生的?魅魔?教廷圣女?还是仙宫那群老女人?”
  此话一出,青帝又是一愣,这些是什么人?魔主新勾搭的姘头?这个亲爹给他留了三千后妈还不够,居然仍在持续加入新人的吗?怎么办,这样下去只是安置他的后娘国库就要多出一大笔开销,他可不可以把爹砍了再埋回去?
  给叶君侯后宫善后绝对是青帝一生的噩梦,此时一回想便忍不住魔血沸腾,倒是常辉发现了叶君侯的不正常,疑惑地和听雪对视了一眼,这便试探道:“魔主怎么如此健忘,陛下自然是你和魔后的孩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这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叶君侯只嘲讽地一笑,“胡说八道,我连婚都没结,哪来的魔后?”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见众人被自己话语震惊也没在意,巨大镰刀于掌间成形,魔主鲜红的眼眸只冷冷看向了院中散发着天魔气息的二人,
  “算了,谁生的都无所谓。世上只能有一个天魔,小崽子们,不论是谁要用你们对付我,今天爸爸都要送你们回娘胎。”
  “旭日祭司,退下。”
  此地只有青帝修为最高,青帝心知自己修为不敌魔主,一见他拿出武器便立刻将常辉一掌送走。
  果然下一刻那镰刀便瞬间落在了少年头顶,好在天魔觉醒后肉体也会随之强化,青帝空着的左手向上一抬血液便化作盾牌将其挡下,与魔主相差无二的血红眼眸没有任何感情地仰起,丝毫不因对方是自己生父而有所退让。
  没人知道魔主为何会突然出现,而且一出现就要对自己的儿子下手,青帝只知自己如今修为要和叶君侯对抗太过勉强,双方刚交锋三次,便已有力竭之态。纵是如此,他也没有后退半步,只默默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到大祭司赶来为止,不然整个旭日城只怕不会留下几个活人。
  “你这小鬼身手倒不错,可惜,实战经验弱了点。”
  叶君侯狂却不傻,为了躲那奇怪的仙人他原是隐藏了气息藏身暗处,之所以现身正是确定这两个带着天魔气息的少年自己可以轻易解决。然而,照他的想法,本该是一招杀死这些注定会威胁自己性命的后裔,待到真正战起来准备好的杀招却是始终无法出手。
  奇怪,两个还没成年的小崽子而已,捏一把就死了,早已献祭了所有感情的他为什么会如此犹豫?
  皱眉看着自己的招式再次被少年接住,叶君侯很清楚这可能是他儿子的小鬼还不足以和自己正面交锋,是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没去伤着此人。
  他,万魔之主叶君侯对别人手下留情?这样的事说出去教廷诸人只怕得笑掉大牙。
  然而,并没有给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时间,就在二人交战之际,一直在寻找魔主的夜明君终于赶到。
  一袭白衣的仙人刚出现在感知范围,叶君侯便心道不好。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刚刚灭了教廷正在与东方之国的仙人交战,结果一觉醒来便突然出现在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叶君侯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白发男人正抱着沉睡的青年细细亲吻,这充斥了整个房间的断袖气息惊得他是立刻夺门而出,生怕接下来再出现什么辣眼睛的画面。
  谁知,一出门便发现此处竟还有两道天魔气息,一觉睡醒不止看见了对基佬,还凭空冒出了两个儿子,叶君侯只觉自己仿佛在做梦。偏巧这时夜明君已追了来,便迷迷糊糊地顺着最弱的天魔气息到了此地,所以,他看上去虽是无比镇定,其实直到现在内心也是懵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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