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

  这一点是后来那个小个子男人抢走他掉落的古董灯盏,时倦准备去追却被任清言一把拉住才意识到的。
  因为对方拉着他手腕的时候,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恰好搭在他的脉搏处。
  他在切脉。
  灯盏没拿稳是假的,追不上小偷是假的,甚至连后来送他暖玉的原因也是假的。
  只有想知道他的名字是真的。
  只是那时的时倦再怎么样,也有修为有灵力护体,真要动起手来比之普通人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去。
  直到不久以前他在小木屋的藤椅上睡着被冻得浑身发冷,那才是真的连凡人都不如。
  那时任清言当人形暖手宝抱着他睡了一天,等第二天就弄来了全套的羊羔毛毯,将藤椅的角落全都铺上,大有将这张椅子布置成第二张床的架势。
  趴在地上的橘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一爪子挠向藤椅上的人。
  橘猫的爪子没挠破他的衣服,但拍到小腿上的力道叫醒一个人也够了。
  时倦看着任清言睁开眼,和橘猫对视片刻,接着提起火炉上的烧水壶进了里间。
  房子是当初时倦的死亡确定下来后才建的,相当于临终关怀所一般的存在。
  但任清言当初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执意把临终所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样。
  可惜后来嫌麻烦,那些红艳艳的装饰又全被清理掉了。
  除了进门的大厅以外,里头还隔出了两间屋子,一为房间,二为厨房。
  虽说修真界一直有辟谷丹的存在,可惜时倦后期的身体压根接纳不了灵力,就像一只满是裂纹的玻璃杯,无论往里头倒多少水最后总会流出来,甚至还会因为压强让那杯子碎得更快。
  任清言当初不仅开辟出这么间厨房,甚至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套厨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宗门天才兼尘世大少爷,对着菜谱研究了一个星期以后,之后哪怕扔了菜谱,竟然也能像模像样的做出一桌子吃食。
  时倦来到厨房,恰好看见对方站在灶前,面前摆了只紫砂壶,装茶叶的铁罐揭了盖。
  滚烫的水倒入茶壶,几滴溅出了壶外,落到他手背上。
  时倦沉默地看着他手背上的水珠。
  任清言估计也看见了,不甚在意地擦了一把,放下铁壶,小勺夹了撮深绿色的茶叶。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
  时倦看着他将茶壶端出去,放在了临窗的小木桌上。
  他拉开两张椅子,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时倦来到桌前的空椅子上,垂眸就看见对方手背上原本被热水溅到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
  一只紫砂杯被放到对面的桌沿,杯子里的茶盛了七分满。
  任清言又倒了一杯给自己,低头抿了一口。
  他盯着茶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总喜欢刚泡出来的茶?不觉得苦吗?
  时倦安静地看着他。
  沸水泡的茶当然会苦,之前说过好多遍了。
  任清言放下杯子,眼中被腾腾的热气一染,像是跟着散去了某种又冷又硬的东西:阿倦。
  他瞳孔中映出木桌另一端的模样,一杯茶,还有一把空空荡荡的木椅。
  再无其他。
  任清言望着对面,许久以后,眼里才慢慢浮现出难过:阿倦。
  微哑的嗓音掺了苦茶的涩味,像是被塞了口发烂的青梅,呛得人几乎落下泪来:我好想你。
  时倦听见他低声道: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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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问天宗。
  宗门里很热闹, 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欢庆,因为魔域少主的死,连带着修真界的一大浩劫跟着消散。
  时倦随着任清言来到问天宗时已临近傍晚, 走的是山下的大门。
  道路两旁站在宗门的弟子, 道上设有阵法。
  守门弟子一眼便认出来人,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又在两米外戛然而止, 眼中多少带着点激动:任前辈!
  任清言没有看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向山道。
  两个弟子踟蹰地追上去:前辈等等我们给您开道
  任清言停下脚步,回过头, 扫过两人的目光又轻又浅,像是雨中夹出细细的风。
  两人头皮一麻,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他道:不要跟着我。
  山路蜿蜒, 因为天气冷, 两旁只稀稀落落地缀了些白色的野花,看着娇娇弱弱的, 像是风一吹就能全倒了。
  时倦踩在地面散落的阵石上, 抬眼便能看见眼前那人的背影。
  这并非他第一次走这条路,况且他现在也连人的范畴都算不上,任问天宗在修真界名声多大防护多好, 那对他也没什么效力。
  这大概是他死后唯一的方便之处了。
  记得他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问天宗还是十年前,恰逢宗门招收弟子, 整片问天山脉连同下方的街巷人来人往,酒肆饭馆开了满条街。
  问天宗有规矩,招手的弟子年纪在六岁以上十六岁以下这个区间,除非天赋异禀年纪可向下破格, 可但凡超出十六岁,管你先天资质再好他们也是不收的。
  时倦来到这里的时候正踩着录取的年龄线。
  穿过宗门这条山路就是宗门唯一的考核。谁能从中走至顶峰,谁就能被录取。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不知在阵法的作用下看见了什么,哭哭啼啼地往回跑,转身就撞上身后的时倦,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呜
  时倦伸手将她扶起来:摔到了?
  小姑娘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打了个哭嗝,呆呆傻傻地道:大姐姐?
  时倦纠正:是哥哥。
  小姑娘抽抽噎噎:哥,哥哥你好漂亮,你比我们村子里的翠花姐姐还漂亮。
  时倦:谢谢。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哭声停了: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时倦低头看着台阶:你为什么要哭?
  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因为因为爸爸没有了,有大熊打到他,他身上好多好多血妈妈一直抱着我哭,我们站在屋顶上,那里好高,妈妈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一起去死
  脚下的阵石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发出了光芒,空气隐隐扭曲起来。
  小姑娘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时倦垂眸看着女孩的眼睛:都是假的。
  小姑娘泪眼婆娑:呜?
  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你妈妈抱着你说要一起死了?
  是。
  是不是摔一跤看到我妈妈就消失了?
  嗯。
  刚刚是不是又看到妈妈了?
  小姑娘脚下被台阶一绊,揪着对方的衣服,胳膊被稳稳扶住了:对。
  好好看路。时倦松开扶她的手:但我和你妈妈只可能有一个真的,我是真的,所以你看见的妈妈是假的。
  小姑娘脑子茫然了好一会儿: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下文。
  嘘。时倦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姑娘眨眨眼,望着他的动作。
  山道上因为阵法原因绝对算不上明亮,反倒光线暗,一不小心就能被石头绊成狗啃泥。
  时倦:怕黑吗?
  小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两旁树影婆娑的山林,身子颤了颤:怕。
  时倦手指指向前方:上去吧,前面有光。
  山上雾很重。
  任清言站在半道上,有点发怔地望着路边参天的古树。
  那次在山道上的考核本来只是件小事,一般各峰前来挑选弟子的长老和首席弟子压根不会关注,除非惹出事儿来才可能打开留影石,平时就只需要在山顶尽头聊天喝茶等着预备弟子们走上来。
  时倦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除了他和那女孩之外,现场其实还有第三个人。
  任清言一个宗主亲传弟子,原本随着宗主过来只是观摩看热闹,也不知道他半途起了什么兴致,跟宗主报备一声就钻进了灵路,在山腰那棵古树后头看完了时倦和女孩从相遇到分别的全程。
  时倦待到女孩走出灵路,正准备出去,身后便响起一道含着笑的嗓音:原来你对谁都那么好心?
  他转过头,望着树下。
  灌木丛沙沙轻响,任清言站在那,练功服穿得规规矩矩,头发也绑得整整齐齐,偏偏说起话来语气和他面上给人的感觉半点不像,总叫人想起街头拎酒拈花的少年郎:来问天宗?
  时倦应了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近:问天宗弟子?
  弟子?任清言咀嚼着这个词,笑着道,算半个。
  他走到对方面前:知道问天宗招收的年龄标准吗?
  时倦:踩线,没超。
  那你跟我一样。任清言挑起狭长的眼,问天宗招人条件很严苛,十六岁在这里是踩线,所以之后测试灵根的环节要求更严,但在别的地方却可以放宽很多。就算进了,未来资源倾斜程度也不一样。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林梢被穿林而过的风吹得簌簌作响,将长发吹得纷乱飞扬。
  时倦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对这里很了解。
  只是常识,但凡对修真界有点关注的人都能想到。任清言道,不过你猜的也没错,我对它的了解比绝大多数人都多。要不要提前跟我打听打听?如果你真那么想来这里的话。
  时倦摇摇头:不要。
  任清言嗓音稍扬:为何?
  风声渐止。
  现在问了,以后还得还一份。时倦说着,嗓音一静。
  任清言站在最顶上的平台,比他高了级台阶的高度,将他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回去,指尖恰好维持他皮肤上空隔了半厘米的距离:你为什么总这么规矩?
  时倦沉默,实在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从他身上看出这种特质的。
  你来我往,一报还一报。任清言唇角稍稍弯起,别人给你的你不想要,你欠别人的却一定得还。虽说修真界里都讲究因果报应,但它之所以有报应两个字,是因为它是天道的规则。不是人的规则。
  时倦一愣。
  任清言抿唇笑道:人是有感情的。人情之所以叫人情,就是因为它不能简单地用轻重去衡量,除非两个人这辈子都没碰过面,否则只要有了交集,有了来往,就不可能还得清,更不可能彻底斩断。
  停顿了几秒,他才继续道:就像你我。
  时倦没被他带偏:这和我要接受你给予的信息是两回事。
  任清言挑眉,轻轻啧了一声:你好麻烦。
  时倦没说话。
  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时倦抬起手,指尖勾着一根红绳,摇摇晃晃地绑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在就行了。任清言道,你欠我一枚玉佩,作为交换条件,欠我一份情。
  时倦:我现在可以还给你。
  他轻笑:可以啊,但是这半个月里你要怎么跟我保证你没用过它?你不能,那就是用过,所以你欠了我。
  时倦默了片刻:你这是强词夺理。
  所以你用了?
  任清言眉眼间带了笑:真的那么想加入问天宗?
  时倦:还好。
  他忽然俯身拥住了他。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抽条的年纪,身形清隽,呼吸却灼人,身体的温度能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直熨到血液里。
  时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手指被人抓着缓缓收紧,掌心的玉石开始升温。
  耳边似乎响起一阵低低的叹息。
  任清言手上的戒指光芒一闪,手中蓦地出现一件火红的披风,后退时直接披在对方身上,利落地打了个结:你身上太凉了,什么时候把体温养得正常起来,什么时候算还清我的。
  山顶的阵法光芒一闪,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依任清言的要求,问天宗宗主将魔域少主的死压了半个月,直到近日才放出来,消息一出便毫不意外地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走两步就能听到路过的执事长老正同身边的人海聊:魔域那孽障是怎么死的?哎呦你这话问得可就落伍了,百年难能一见的至阴之体,偏偏还是从魔主他道侣肚子里钻出来的,修了一身魔功,当初爆发起来,连宗主都差点没压住!耐不住我们苍云峰的小子争气,顶着压力直接将那孽障引出去,最后在外头彻底斩杀!
  动手的是谁?嗨,这还用问?咱们苍云峰,啊不,整个问天宗最优秀的弟子是
  清言。宗主从主位上起身,一路上还顺利吗?
  任清言稍稍掀起视线,又很快落下,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师父。
  诶。宗主应下,嗓音里竟带了点嘶哑,更多的是欣慰,坐吧。
  会面是宗主邀请的,并非大摆的流水席,只是在主峰后院的屋子里支了张小桌,摆了几碟常菜。与其说是请客,不如说是某个普通人家里的一顿家常便饭。
  时倦坐在窗台上,看着这对师徒陌生人似的全程一言不发地吃完。
  宗主执着酒壶想要倒酒,任清言看了一眼,平静道:我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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