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走出诗意斋,那书童问:“公子,方才那人是谁啊,瞧着好大的派头。”
紫衣少年道:“罗尚书家的二公子,自然有派头。”
书童捂着嘴偷笑,道:“原来是那位啊,公子可听说了,几年前逃婚的安成郡主回来了,而且是以男儿身回来的,听说在塞北立下赫赫战功,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七年,却没人发现他是女儿身,也不知是何等剽悍的人物,当初若是嫁去了尚书府,今日这罗家二公子,哼,能嚣张得起来?”
安启明瞥他一眼,道:“安成郡主乃是巾帼英雄,岂容你取笑。”
书童忙敛了笑。
两人转过街角,一头发疯的马匹朝这边疾奔而来,安启明神色淡淡,他身后的书童眸中精光一闪,脚尖轻点,似滑了一跤似的,将安启明的轮椅推到一边,堪堪避过了那匹疯马。
大理寺的人即刻赶来,制住疯马,据说与正在查的一场命案有关,随后京兆府的人也赶来,讨要那匹疯马,说是京兆府的案子,双方僵持不下。
这几年这种事屡见不鲜,书童看得有趣,安启明面露疲倦,道:“回府吧,日头晒得人头晕。”
书童得令,正要推轮椅,却被安启明抬手制止。
只见从人群里窜出来一匹枣红骏马,上面坐着个极漂亮张扬的少年,唇红齿白,两颊还有一丝婴儿肥,一甩马鞭,指着京兆府的人,道:“我舅舅说了,直接带走,谁不服,就去镇远侯府找他理论。”
谁敢找那位冷面煞神理论,不要命了么?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带队的官兵憋着气,道:“全部退下。”
陆子延哼笑一声,拍马走了。
安启明远远看着,也露出一丝笑意。
=======
茶楼上,叶重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抿了口茶水,道:“陆子延这几年越发放肆了。”
顾琛正在给他剥栗子,闻言往下粗略瞥了一眼,笑道:“他倒是机灵。”
叶重锦也笑了。
可不是机灵,满京城都知道镇远侯府的小少爷不学无术,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小霸王,可若要找出他欺压良民,为非作歹的证据,却是一样都找不出来。
当街打马?一未伤着人,二未损坏财物。嚣张跋扈?又不触犯大邱刑罚。让人既忌惮,偏又拿不着把柄。
叶重锦放下瓷白的杯盏,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巷口处,那主仆二人已经不在。他今日,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两个毫无干系的人,会生得如此相像么。
第79章 帝令,圣旨
相府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安氏拿帕子抹着眼泪,凄凄切切地道:“这么大的事, 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 若不是夏荷说漏了嘴,我还不知, 阿锦我的心肝,给接到吃人的皇宫里去了,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叶重晖面无表情道:“是父亲不让说的。”
叶岩柏头疼不已, 瞪了儿子一眼, 转过身去安抚妻子,“夫人, 你先别急,阿锦又不是小孩,陛下待阿锦也是极好的,他二人多年未见,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
安氏仍是哭,转眼帕子就湿了,似天塌下来一般,道:“有什么可叙的, 陛下离京时,我家阿锦才七岁, 能记得什么事,这一走就是一夜,如今还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说着哭得越发凄凉。
她虽然是后宅妇人, 但也是有些见识的,前些日子听罗夫人说,如今的勾栏瓦舍里,正盛行男色,说是什么清倌,吟诗作画,弹琴跳舞样样都会,其实就是做那档子下流的事,许多男人给勾去了魂,大把银子砸进去,跟失心疯似的,家里妻儿老小都不顾了,再荒唐一些的,在自家宅院里就养起来。
听说,这些人,最好年轻漂亮的男孩。
安氏想啊,再漂亮的男孩,还能比她家阿锦漂亮了去?新帝比阿锦年长许多,往年就暧昧不清,这些年在塞北,还念念不忘的,送了好些东西回来,原来是存了这等心思。
如今他是皇帝了,谁也管不住他了,她家乖宝初初长成,似一根刚破土的小嫩笋,就要折在这罗刹皇帝手上了。
她越哭越伤心,便听下人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咱们家小少爷回来了!”
安氏面露喜色,连忙擦擦泪,快步迎了出去,叶重晖紧随其后。
叶岩柏却立在原地,叹口气,问那小厮:“小少爷,不是自己回来的吧。”
那小厮道:“回老爷的话,有一位大人陪在小公子身边,未曾透露身份,瞧那通身的贵气,应是身份不俗。”
叶岩柏将人挥退,叹了口气,何止是不俗。
叶重锦才转过回廊,便瞧见自己母亲和兄长迎面赶来,眼底划过柔色,唤道:“母亲,哥哥。”
安氏红着眼,把宝贝儿子揽入怀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松了口气,道:“我的心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不许再吓唬母亲了,日后不管去何处,多带几个护院总是没错的,谁曾想,皇城脚下就有人做那等劫掠之事,当真没有王法了。”
叶重锦扯了扯她衣袖,低声道:“母亲,还有人在……”
安氏水眸划过一旁,只见栏杆旁倚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坚毅俊美的面庞,一双古井无波的深沉黑眸,不怒自威,通身煞气凛然。
她虽然不曾见过成年后的顾琛,但记忆里,依稀有过这么一个少年,同样深邃的眉眼,嘴角常噙着一抹笑,看得人浑身发冷。
——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桓元帝。
她娇躯一震,下意识搂紧儿子,把他挡在身后,屈身道:“臣妇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顾琛扶住她,道:“叶夫人免礼,”言罢,看向一旁无动于衷的叶重晖,道:“叶卿亦不必多礼,朕身着便服,本就是微服私访,若是泄露了朕的踪迹,反而要治你等的罪。”
叶重晖便抬手遣退下人,道:“既然陛下免去俗礼,臣也斗胆冒犯,昨日陛下扮作盗匪,掳走舍弟,今日又大摇大摆地上门,敢问陛下,将大邱的王法视为何物,又将太宗皇帝创下的礼法规制视为何物?”
顾琛垂眸,低低一笑。
“多年未见,叶卿的口才越发出众了。”
“陛下过誉。”
安氏恐皇帝降罪,忙呵斥道:“晖儿,怎可无礼!”
叶重晖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宁折不弯。
见安氏急得要掉眼泪,叶重锦蹙起眉,甫一抬眸,瞪向好整以暇的帝王,顾琛触到他恼怒的视线,心里一叹,他早知今日来此要受气。
不甘不愿地开口道:“无妨,叶卿方正不阿,朕怎会怪罪于他。”
叶重晖冷笑一声,讥讽道:“多谢陛下开恩,也谢陛下归还舍弟之恩。”
“朕说过要归还?”
顾琛勾起唇,大步走上前,当着这母子二人的面,握住叶重锦的手,道:“进屋吧,叶相该备好茶水了。”
叶重锦挣了挣没挣开,低声道:“我哥哥和母亲看着。”
“那又如何,朕偏要当着他们的面拐走你。”
叶重晖望着两人相握的手,觉得无比刺眼,安氏更是一阵头晕目眩,刚止住的泪又要往下掉,被叶重晖搀进了屋。
叶丞相早挥退了奴仆,备好热茶,又是一番见礼,各自入座。
顾琛在上座贵客席,叶家二老次之,叶重晖在其后,叶重锦本该在他哥哥身旁,顾琛却牵着他径直入了上座。
帝王自顾斟了一杯茶,塞进身旁少年的手中,见他推拒,眼底闪过失落,赌气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还特地将空了的杯盏给他看,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叶重锦嘴角微抽,偏过头不去看。
顾琛放下杯盏,道:“朕今日来,是有两件事找叶相商谈。”
叶岩柏颔首,道:“臣知道。”
顾琛挑眉,唇角噙起一抹淡笑,“哦?叶相知道?”
叶岩柏又是一颔首,他慢悠悠地起身,朝外唤道:“叶三,将东西呈上。”
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踏入室内,步伐沉稳,手中持着一个红木托盘,盖着红绸,放置在顾琛面前的桌案上,而后恭谨退下。
一缕清风携卷花香钻入室内,馨香怡人。
帝王终于敛了笑,他抬手掀开红绸,只见托盘上盛放了两样物什。第一样,是一块剔透玲珑的蟠龙玉佩,鬼斧神工的雕刻琢磨,稀罕的月牙白玉石,足见其价值连城;另一样,却是一道明黄圣旨。
顾琛瞥了一眼,将那玉佩拾起,放在掌心摩挲,温润清凉,他抬眸问:“叶相的意思是?”
叶岩柏道:“其一,望陛下收回帝令。当年陛下赠出此物时,不过八岁稚龄,如今已去经年,该知此物贵重,我家阿锦自小羸弱,受不住这等福气,若陛下当真珍惜他,就该给予他平淡安乐,而非以势压人。”
顾琛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其二,这道圣旨加盖了玺印,却未着笔墨,是先帝临终前交托于臣,先帝有言,臣可随意书写内容,有晟王爷与逍遥王为证。若陛下肯收回帝令,圣旨便一并交托给陛下,陛下自可高枕无忧,若陛下不愿……”
顾琛神色一凛,冷峻的面庞似凝结成冰,寒声道:“若朕不愿,丞相便要用这道圣旨,逼朕就范,是么。”
叶岩柏面色淡然,道:“臣不敢,只是臣为官二十载,自问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祖宗庙堂,也对得起顾氏江山,唯有这幼子,臣心中有愧,不知从何弥补,只要能护住他,臣愿付出任何代价,望陛下怜悯臣一片爱子之心。”
顾琛攥紧那枚玉佩,良久,幽幽道:“朕怜悯你,谁又来怜悯朕。”
叶重锦坐在一旁,低垂眉眼,好似在听与他无关的事。
一道可以随意书写的圣旨,对于叶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他父亲盼了这么些年,所求的不过如此,老爷子等到这把年纪,也不知能否等到下一道圣旨出现,可现在,他们为了他,就这样轻易地送了出去。
父母,兄长,还有祖父,叶家上上下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却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值得。
他们抱有歉意的那孩子,早入了轮回,他不过是个卑鄙的小偷,他偷走了“叶重锦”的一切。
更有甚者,他一直在利用叶家人的疼爱,以他们为后盾,用来逃避顾琛的感情。
他害怕前路的不确定,前世被生身父母抛弃,被阉割,成为阉人的自卑深入骨髓,第一个肯待他好,将他当做人对待的是那位小殿下,可是那孩子也抛弃了他,即便最后又捡回去了,可谁知道是不是再一次的戏弄。
帝王的深情,如何能信?
空尘大师告诉他,渡河的第三种方法,是与人渡河。
他没胆量上顾琛的船,害怕途中被他赶下船,然后被汹涌的河水吞没,可他又舍不下船上的人,所以他龟缩在叶家这条船上,等他们将自己带走,这样,他不必忍受抉择之痛。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做叶重锦,他的本质还是宋离——怯懦,自私,卑鄙。
既伤害了叶家人,又伤害了顾琛。
他忽然想起陆子延。前世他离世之前,陆子延与陆凛已是神仙眷侣,陆子延说,他就是喜欢男人又如何,就是喜欢自己的舅舅又如何,他们没有血缘,又真心相爱,为何不能在一起。
原来他不喜欢陆子延,不是讨厌他的胡闹,不是讨厌他的放肆,他是嫉妒,嫉妒他的无所畏惧,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不顾世俗眼光,活得比谁都自在。
叶重锦记起从前,这个男人情到深处时,一再追问他,为何不爱?
他是如何答的?
他什么都不曾答,因为无须作答。
因为他是帝王,自己是宦臣;因为他是主,自己是奴;因为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从高处跌落尘埃,摔得粉身碎骨。
归根结底,因为他怕再一次被遗弃。
可笑宋离活了两世,竟从未活明白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