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第16章 趋舍异路(十)
  听见叶时熙的问话,沐春明显愣了一下,半晌后才有些疑惑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等下再说。”叶时熙又继续追问,“你和秦文是何时相识的?”
  沐春脸颊微微泛红:“我幼年时父母双亡,是路过村子的秦文收养了我,还教了我很多东西,可以说,我的命是秦文给我的。”
  “……”
  “出什么事了吗?”
  叶时熙犹豫了一下,又再次开口问沐春:“你可曾听闻过‘魔’这样的东西?”
  “当然。”沐春回答,“一神,十二仙,一千魔,仙为凡人得道而生,魔为凡人弃道而成。谁都懂的,只是神、仙、魔都极少出现,我也没有机缘见到。”
  “……”叶时熙想:你不仅见到了,还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若不是相貌与“两三杯”酒馆的女主人极相似,均为薄唇,鼻梁挺直,眼角低垂,你也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
  沐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叶时熙苦笑了一下:“明天真相便会浮出水面。”
  “果然是妖魔所为么?”沐春问,“为何问我胎记的事?”
  “到时一起讲吧。”叶时熙说,“沐春,有时候我感到,凡事都讲一个‘命’字。也许,可能,你很快就会失去以谎言维系着的‘亲情’,但同时也会见到真正的家人。”
  “……?”
  “总之,别想太多,等明天吧。”因为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叶时熙决定将最后的调查延迟到来日。
  对于秦文“为什么要杀神医”这个问题,一切似乎都顺其自然地得到解释。作为作者之一,叶时熙很清楚,“魔”这样的生物,总是深深地着迷和沉溺于内心的罪恶。在被心魔吞噬之前,他们便幻想着杀父、弑师等等恶行,心魔被解放后,他们定会视世间约束为无物,甚至会因摆脱了踌躇不决而欣悦,认为自己再不是糊涂地活着了。他们蔑视一切纯洁无垢之人,主张烧毁自己克制的那一面,追寻动物般的与生俱来的杀戮本性。
  ……
  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叶时熙再次将小小叫到了秦文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道边的树丛在夕阳中好像一扇扇华贵的金箔屏风,窗棂也被镀上一层暗金,那种已经被夜色攀爬污染了的金色显得十分唐突,甚至令人觉得不安。远处山峦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呈现出黑黑的剪影,沉重地屹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空气里有了一些夜晚的清寒,人们急匆匆地向自己家中赶。
  秦文的床边有一层轻白色的纱帐。帐子随风而动,有点像狂暴的大海上波涛起伏的海平面。
  叶时熙在小小眼中见到惊恐,于是用食指的背面轻轻刮了刮小小的脸颊,好像是希望能用一点点温暖隔断她即将要接触到的恶意,将她留在她当前所处的世界当中。
  “好了。”沐春将秦文从床上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面,而后又抬起头问叶时熙,“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么?”
  “嗯。”
  小小屏住呼吸,但却并未追问。
  沐春又问:“能捉到么?”
  “当然。”
  沐春松了口气:“那就好。”
  叶时熙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秦文。秦文用疲惫的眼睛斜睨了一眼叶时熙,旋即又陷入了空洞的深渊中,他的瞳孔是非常深的很纯粹的漆黑色。
  叶时熙说:“在说赵神医的事情之前,我想先讲一点别的东西。”
  “……?”沐春看了一眼秦文,秦文摸了下他的头。
  叶时熙的调子很轻:“我们在来盱眺县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叫‘两三杯’的酒馆。酒馆主人是对中年夫妻,眉宇间却总有忧郁之色。临行之前我们得知,店主人的长子三岁时便被妖魔掳走了,距今已经二十年整,而他们夫妻俩也二十年没见过亲儿了。”
  沐春问:“后来寻着了么?”
  “算是吧。”叶时熙说,“已经在找回儿子的路上了。”叶时熙前一天已经叫人去请酒馆的主人了,他算了算,觉得夫妻二人应该可以在天黑后到达盱眺县。出于这个原因,他才将“审问”的日期延了一天,他觉得有沐春父母在会好些。
  “哦……”沐春忍不住问,“这事……和赵神医的死有关系么?”
  “有,也没有。”叶时熙说,“‘两三杯’的事暂且放一边,我们回来看赵神医的死。我已经很确定整件事的过程了,不过还需要另一人做些补充。”
  “你讲。”
  “从脚印的痕迹来看,赵神医喜欢走直线,而若将脚印连成线,逆向延伸到屋子前,就发会现他是从柴房出发的,而非之前以为的神医的房间。我请沐春允许我进柴房查看,而后在柴房中找到一根白发。当时沐春就在我身边,似乎对此也感到十分的困惑。”
  沐春沉默许久,而后才开口道:“我不知道神医为何去过那里,正常来讲,他只需要待在房间。”
  “那么就是秦文为他开的门了。”叶时熙继续说,“我一直没明白,为何那晚没人见过神医失踪……就算是魔干的,也会留下证据,魔又没生翅膀,魔也不会隐形……但我昨天终于是想通了。”
  沐春:“……”
  “这个诡计其实非常简单,但却迷惑了我好一阵子。”叶时熙说,“就是,神医失踪那时,脚印并不是神医的。只要秦文、沐春中的一个,事先将神医关在柴房里,然后模仿他的步子离开,再踩着脚印回来就行了,那晚小小心急之下并未仔细确认过真实性。只要夜半时分倒退着回院子,同时抹掉全部脚印,再偷偷放出赵神医,通过威胁等等逼他逃往官道,便能留下真的脚印。那时街上行人稀少,他再动手,自然不会被人看见。”
  听到这里,小小露出了惶恐的目光。她睁大眼睛看向领她惶恐的源头,一时之间,各种纷杂的景象全部扎进了她水潭般清亮的眼珠里。
  “那到底是秦文还是沐春?”叶时熙自问自答道:“小小已经证实,寻找神医回果又回到家中后,秦文曾离开过。而县里也曾有人在下午看见过秦文,并回忆起来秦文当时的步伐十分怪,似乎是有腿伤,总之不大灵便,这些你们都可随意查证。”
  “……”
  “而后……我们找到了一把瓦刀。”叶时熙说着便拿过瓦刀,轻轻地抛到沐春的身前。
  沐春伸手一抄便接过了瓦刀,低头垂目看着瓦刀。他早就看见叶时熙带了它来,但却没有多做留意,如今对方将它递给自己,沐春便也茫然地盯着看。他也看见了刀锋的泥土,用手摸了一摸,似乎认出了那泥的来源,呆呆的不说话。
  叶时熙说:“这种颜色的土,就是官道前的。泥黏在瓦刀上,说明当时未干……用来干了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何况,如果现在出去细细查看泥土,也可看见一点被抹过的痕迹。”
  “……”沐春抬头看了一眼秦文,似乎希望秦文能说什么,然而秦文只是看着前方,双唇轻轻抿着不发一言。
  沐春认为自己并不该问——他不该问“秦文,你真的像他讲的那样吗?”因为,在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内心背弃了对方。他应当毫不犹豫地否定江萌昊的推测,或者,相信秦文有正义的做那些事情的理由。不管面对多少铁证,他都应该在头脑中把一切漆黑如墨转换为洁白似玉,把一切冰寒彻骨转换为流金铄石,把一切触目惊心转换为赏心悦目,把一切狂风恶浪转换为海晏河清。
  天色完全黑了。压抑的气氛将几个人包裹着,小小的全身都有一些发抖了。
  “至于留书……”叶时熙道,“我猜秦文曾经嘱咐神医出门之前最好留封书信,甚至故意说服对方离开,然后偷偷藏起书信,为了就是杀人当天用来掩饰他的诡计。”
  “江萌昊。”沐春柔和的声音中却有些怒意,显然是动了气,“先不要下定论为好。”
  “……沐春。”即使真相残忍,他也必须让真相大白于众人,“我一开始讲的,‘两三杯’酒馆店主人被魔物掳走的长子,出生时前臂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他们向每一个过往的旅人提起胎记的事情,求人帮他们留意所有可能是他们孩子的人。”
  “……”
  “你,与老板娘……有八分相似……你……确定自己……父母双亡了么?”
  “……”沐春的呼吸蓦然急促了起来。
  “秦文,”叶时熙又转向秦文,柔声说,“很辛苦吧?”
  秦文:“……”
  “你很怨恨赵神医吧?他说医不了你,你想杀他想得发狂,恨不得剐了吧?”
  “……”
  “我看得出你对待沐春的感情。你想出这样的诡计,为的就是瞒过他吧?世间大概很少有魔物这样呢。”
  “……”
  “最近二十年来,你还干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魔的生性残暴,内心渴望生啖人肉、生饮人血,你在沐春背后,杀过多少人了?”
  “……”秦文一开始始终沉默着,然而,许久之后,他的嘴角突然绽出凉意,并且发出了一串“咯咯”的笑声。那声音仿佛可以把污秽传到远方去,就好像什么肮脏的东西落进清澄的水中时荡漾开的波纹。
  小小听着那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紧紧握住了叶时熙的衣角。
  秦文笑过之后,又说:“江家出来的人,比我想的强些。”
  “……”对方这么嚣张,叶时熙倒惊了。
  秦文又说:“反正就要死了……不装就不装罢。”
  第17章 趋舍异路(十一)
  秦文还是“咯咯”笑着:“沐春那对父母,倒也真是有趣……原来到了今天还在找沐春吗?”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羞耻的表情。
  站在床边上的沐春的脸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秦文眼底闪烁着妖魔被魔气侵蚀时特有的红光,语气也变得极不可捉摸:“那时候呢,我还是尤家的外姓修士,正巧经过‘两三杯’,便进去歇歇脚。恰逢‘两三杯’遭恶人闹事,店主人夫妻便求我出手帮忙。尤家向来也只会管斩妖除魔,我本来不想理,然而对方软磨硬泡烦人得很,我酒也喝不好,便收拾了几个杂碎,保住了他们的棺材本儿。当时沐春刚刚三岁,甚是可爱,总是想要我抱抱他,也是有缘,我看着觉得很喜欢,想带回去收作徒弟。店主夫妻内心定是大喜过望,却硬装是迫于大恩才应允的。呵,如果家中出了修士,父母颜面也会有光,客人数目怕是要翻上好几倍,这有什么好为难的?虚伪至极!”
  叶时熙说:“父母当然会舍不得,你这推测很欠揍啊。”
  秦文没理会他,只是自顾自说:“不过当时我还有事,于是约定半年之后带走沐春。不过半年之间出了变故,我不再与尤家存在任何瓜葛。”
  叶时熙好心地向众人解释道:“就是他堕入魔道了。”看之前那个阴暗的思想,堕入魔道一点也不奇怪。
  秦文继续说道:“即使当时屡遭追杀,我也没有忘了沐春。可是谁知,当我历经千辛回到‘两三杯’时,那两个店主人却是不认账了!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我的事,怎么也不肯将沐春给我作徒,哭哭啼啼的别提有多碍眼了,我真后悔帮他们时留了姓名!”
  “……呃。”
  回忆起往事时,秦文似乎十分快活:“我自然带走了属于我的沐春,因为那是他们亲口答应我的!他们亲口答应我了,后来却又磨叨什么,‘跟着妖魔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不过,行不行的,倒是由不得他们了。”
  “可惜,”叶时熙打断了秦文,“店主人最终还是会迎回沐春。”
  “再说说赵神医那个糟老头吧。”秦文又说,“过程跟你们推测得差不太多。我第一天便告诉他出门之前要留书信,之后将他的信偷偷藏起来了。我将糟老头子关在柴房,然后模仿他的步子离开,再踩着脚印回到了屋子,傍晚时装作发现了书信……我建议立即出去将老头寻回,强撑着带着沐春和小小去寻。等到半夜,我再抹去脚印,放出那个糟老头子,并告诉他,我已将小小刺穿在河边,伤重情况与我相仿,我倒要看看他是否当真束手无策。听罢他立刻就一瘸一拐跑过去了,真是好骗,哈哈。”
  “啊——!”小小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蹲下身子,抖得就好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叶时熙蹲下抱住了小小,问秦文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赵神医?就因为他不能医好你的身体?!”
  “没有为什么啊——”秦文回答,“你知道么?杀人时,你会有一种勃发的喜悦。”
  “变态——”
  “那种感觉让人着迷,欲罢不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想杀上一个——看着人的绝望、痛苦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很感激生命,进入新的境界,是对心灵的一种净化。你以为杀意全都是因为对人的憎恨吗?不是的,那只能说明人依然没有摆脱俗世中的‘人’的桎梏。杀意应该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认为啊,就是在那些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在那些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在那些山秀水明的风景里……突然觉得:啊,我想要杀人了。”
  “够了!”一直没说话的林九叙却突然提剑上前,“你这种人,真的该死!”
  “呵,”秦文笑道,“再杀一个江家的人,一个林家的人,倒是也有一番趣味……过去碍于沐春,我都不敢动静太大,生怕被他给发现了。”
  说罢,秦文突然从床上面暴起,一把搂住沐春的腰,并且还劈晕了,将他从门甩了出去,而后“咣”地划上门栓。
  “小小,”林九叙看着堵在门口的秦文,说,“到我身后的柜子里去。”
  “哦……哦。”小小跌跌撞撞地往柜子里跑,中途摔了一跤,不过很快便又手脚并用地跑。
  叶时熙对林九叙说:“麻烦你了。”然后也掉头就往柜子里跑!到了柜子前边,他还在小小的身后轻推了她一把,“小小,你往里边钻钻,给我腾个地方。”
  结果,林九叙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子。林九叙的眼角直跳:“你跑什么?”重点在“你”字上。
  “呃,”叶时熙说,“你知道的啊,我不大会打。”魂穿过来已有数月,他的身体继承了原先的内力,记忆中也仍保有江萌昊学习过的招式,按理说多练练就好,然而叶时熙似乎是天赋不够,努力练过之后功夫还是一塌糊涂,反倒是林九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指灵活,还是因为以前练过什么,俨然已经和书中的角色差不多了。
  “给我回来。”林九叙似乎很想要抽叶时熙,不过最后还是忍耐住了,只是低声对叶时熙说道:“你是主角,不要这样!站我身后,我保护你。”江萌昊钻柜子……这不开玩笑么?如果叶时熙每次都这样,剧情不知道要怎么进行。
  “哦……好。”叶时熙站在林九叙身后,伸出一手抓着他的腰带。
  林九叙眼角又跳了一跳:“这不是老鹰捉小鸡……你这样扯着我,我没办法杀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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